曹公泪
文/吴琼
我最初想去曹雪芹纪念馆，并不是抱着一种游客赏玩的心态去参观一个旅游景点，而是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从小在书籍和文字的陪伴下长大的人，《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的巅峰之作，曹雪芹是这部伟大巨著的作者，在东三省境内就建有他的纪念馆，而我又恰是个东北人，若是刚好得了个机会能出去走一走，但却没有到过曹公的纪念馆，这对自己来说应是一种遗憾，别人听了像是一个笑话。
曹雪芹虽生于南京（当时叫江宁），后居北京，他出生的时候祖父便是江宁织造兼两淮巡盐监察御史，但曹家祖上起源于辽宁，靠军功起家，世代为清朝内务府正白旗包衣。所以，后来有很多红学者顺着这条脉络考证到，他的祖籍就在辽宁省辽阳市。与曹公在文学史上举世震惊的地位和名声极不相符的是，他的纪念馆却异常的淡定和低调。在街边坐落着一片深灰色的古色古香的砖瓦院墙，典型的满清时期建筑状态，初来者没看到任何标识物也能一眼认出这才是纪念曹公应有的风格，与曹公的为人一样，不着丝毫明艳的色彩，不张扬，只含蓄内敛的坚守着自己内心的那一份情怀。抬起手来轻轻地拂过那一块块历经风雨侵蚀的墙砖，坚毅的还带有温度，沿着墙边缓缓行走，仿佛触摸到了曹公著书黄叶村一梦红楼“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时深锁的眉头。要想找到正门，还得沿着院墙拐进街边毫不起眼的一个胡同里，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这胡同名叫卧狮胡同，一头雄狮却要卧在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地方，联想到曹公生平，将他的纪念馆建于此地，莫不是设计者与其惺惺相惜，有意为之？
馆内是二进四合院，有二十一间硬山瓦房，在这个一千余平方米的建筑物中，收藏着曹家相关的历史档案、曹公祖父曹寅的诗作、曹氏家谱以及与之相关的清宫档案等一系列历史文献，还陈列着不同版本的《红楼梦》以及以《红楼梦》为内容的名家书画。让我驻足最久的是院内中央石塑的曹公雕像，我想，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红楼梦》最特别，中国的文人里曹雪芹最特别，这石像也实在是特别得很。但凡某地的纪念馆中历史名人的塑像都是以正面对着正门，或是于地面昂首站立，或是在椅上正襟危坐，给人以一代宗师、名门正派的端庄大雅之感，可唯独曹公像别出心裁。一进院门一方大石上雪芹先生侧身坐于其上，像是在床上刚刚午睡醒来方才起身一样，双腿自由的半伸半曲，长衫随意的盖在腿上，膝盖处隆起，双手闲散的搭在膝上，一只手显露在外，另一只手藏于袖中，上半身向前微倾，稍有些驼背，微闭着双目，微锁着眉头，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在思索着什么，清瘦的脸庞，下巴上留着短须。乍一看带着几分闲逸、几分诙谐、几分情趣、几分松散、几分慵懒，可细细体味却是酸苦无比。站在曹公像前，我的第一反应是，他累了，真的好累。曹公出生之时曹家祖孙三代四个人主政江宁织造达五十八年，家世显赫，有权有势，极富极贵，成为当时南京第一豪门，天下推为望族。雪芹是他的号，原名曹沾，取《诗经·小雅·信南山》“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有“世沾皇恩”之意。“雪芹”二字出自苏轼《东坡八首》之三：“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芹何时动，春鸠行可脍。”童年时异常淘气，讨厌八股文，反感科举考试，在金陵城里享受过富贵风流的公子哥儿生活，这像极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直到十三岁那年被抄家，举家迁回北京，从此曹家一蹶不振。老宅房屋十七间半，家仆三对，典卖家田地亩，聊以度日，又有家奴趁此弄鬼，贼寇入室盗窃，以致无钱度日，门户凋零，人口流散，历尽甘苦，尝遍了世情冷暖。曹公早年时断断续续的作有《风月宝鉴》，万年隐居北京城郊西山黄叶村，残羹冷炙，坚忍不拔，专心著书，终成《红楼梦》。想到曹公的生平遭际和“红楼”的成书过程，我又觉得，他很寂寞，实在是太寂寞了，寂寞的曹公，寂寞的“红楼”。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他的心境又有谁人能够知晓，一部经典又有谁能够看得懂，世人看到的都只有“满纸荒唐言”，有谁知道他的“一把辛酸泪”，世人“都云作者痴”又有“谁解其中味”！只是我在想，曹公你笔下的林如海探花出身，虽有文人风骨，却兼通官场世俗，于达官显贵中游刃有余，仍未曾丢掉一身的文人清高风雅，曹公你聪明如此，为何却不肯向林如海学得半分，也不至活得如此辛苦！也许这就是文人，中国的文人，能写得出一部“红楼”的文人！他不是不会，只是不甘！就像他笔下的林妹妹，若是肯稍微低一低头与生活和解，又何至于那般结局！但倘若她真的那样做了，那还是我们心中的林妹妹吗？
这些年陆陆续续的写下一些文字，以为是笔耕不辍，也曾有过无数次投出去的稿件石沉大海，也曾被无数个人讥讽假清高的不合于俗，也曾在无数个漫漫长夜挑灯伏案，可是面对着曹公，这些真的远不值得一提。站在曹公像前，我不由得落下几滴泪来，再细看之时，竟恍惚觉得曹公微闭着的眼逢中似乎也落下泪来，一时间，竟不知究竟是我在落泪，还是曹公在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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