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叔父
往年,窑门口那棵石榴树上的果子成熟时,叔父总会摘些让我带走。我带得越多,他越高兴。可是今年,枝头的果子虽然结得也算繁硕,却由于雨水过多的缘故坏了不少。因此,只是尝了几颗,滋味依旧爽口甜润。入冬后,见了叔父几次,感到他的情绪较之以前似乎很是低落。未及仔细思量,石榴树叶落尽的时候,叔父竟猝然走完了他六十六岁的人生旅程。叔父走得是那样匆忙,却又是那样安祥,以致于让我觉得他不过是出了趟远门,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叔父大我十七岁,而我是三、四岁记事的。因此我对叔父最早的印象,应该是他二十岁初的样子。那时,叔父随众多乡亲在宝鸡眉县修建石头河水库。由于精明能干,他很快就在工地当上了会计,不但活轻松些,每年还有几次回家探亲的机会。对于叔父回家探亲,我是非常期待且激动的。那时的叔父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尘不染,举手投足意间意气风发。而我留意更多的,却是叔父背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挎包,因为那里面往往装了些让我垂涎的吃食,记忆最深的每年秋季挎包里装着的从石头河带回来的苹果。那些苹果除过叔父回来当天能痛快地吃上一个外,剩下的便被祖母锁进她那个红色的板柜里。若无重要客人来的话,苹果会被祖母在板柜中放置很长时间而舍不得吃掉。其间,苹果特有的香气会渐渐弥漫在窑洞的各个角落,浓香日甚一日。可是,更多时侯我却只能闻着苹果的香味暗自咽下口水,期盼着叔父再次归来。于是,在儿时的印象里,叔父仿佛是伴随着苹果的香味而存在着的。
叔父结束石头河水库修建经历回家不久,祖父和祖母便忙着为他操办婚事,那时我已五岁左右了。记得祖父请木匠为叔父用松木打制了一架大立柜,立柜打制好等待上漆的那段时间,我时常偷偷爬进柜子里闻着沁人的松木香味玩耍,有时耍着耍着就在柜子里睡着了。祖父祖母担心我把立柜隔断间的松木板压坏,每每看到这种情况就连喊常吓地把我撵出去。叔父倒无所谓,看见了也不吭声。叔父婚后不久便是春节,在姨(我们姐弟一直称婶母为姨)回门和姨春节回娘家拜年时,他们都带着我同去。姨娘家在渭河滩上的一个村落,住户大多是从外地迁来的。实事求是地说,渭河滩的外地人待客较我们本地人要大方得多,况且叔父还有新女婿的身份,因此我不仅跟着叔父沾光饱了口福,还在给姨本家一位老人拜年时,得了一张硬铮铮、绿盈盈的两毛钱的压岁钱。两毛钱在那个时候是个啥概念,现在的孩子可能无法理解。我只知道这件事叔父和姨从始至终未告诉其他人,而我用那两毛钱尽兴地买了许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由于父母工作原因,我和三个姐姐一直随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自然而然也就对祖父、祖母有着深厚的感情。上学后尽管随父母住进了城里,但每逢寒暑假,我们姐弟却都争先恐后地赶回老家。每年正月初二,我们姐弟在与祖父、祖母一大家人团聚之后,总有一个人必须随父母到三原外婆家拜年,这几乎成了惯例。那年不知啥原因,母亲非要让我去外婆家,并许诺带我看马戏、逛公园。我承认,此类条件对当时的我诱惑力还是很大的,便答应了母亲。于是,叔父骑自行车分两次将父亲、母亲和我送到长陵火车站。然而临上车前,我变卦了,因为离开祖父和祖母对我来讲是一件非常难过的事情。母亲望着哇哇大哭的我十分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由叔父将我又带了回去。叔父有些不快,返回的路上乃至以后他时常对我说道:外爷、外婆和祖父、祖母一样,都是我的至亲,不能厚此薄彼,更不能忘了外婆每年给我们姐弟做棉衣的恩情。叔父说的没有错,话也很好理解。成年后,我时常因此而感概,感概的不是叔父说的这番话,而是他这番话的良苦用心。
母亲曾是叔父的老师。听她说,叔父天资聪颖,小时候喜欢养兔、狗和鸽子,他的玩伴几乎都是村子里大他几岁的孩子。在学习方面,叔父则更有天赋,因此还跳了一级。可正是因为跳级,让年龄本就偏小的叔父和他的玩伴们尽兴地处在了一起,终日玩耍而荒废了学业。之后,叔父虽也有过跨出农家的机会,但造化弄人,他的一生还是牢牢地定格在了黄土地上。尽管如此,叔父还是凭着灵活的头脑率先开起了拖拉机,养殖肉牛,之后还承包了砖厂。叔父五十岁后,曾在渭河南岸的东晋桃园打了几年工。受工作环境影响,他对花木产生了兴趣并学会了侍弄它们的手艺。从此无论冬夏,家中的玉树、君子兰、橡皮树、鹅掌藤等花木都郁郁葱葱,甚是好看。往事,不仅是叔父的经历,也丰富了我的记忆:叔父开着四轮拖拉机为我家送沙发时,幼年的我坐在上面和他一道招摇过市;暑假期间看望在草滩农场荒地放牛的叔父时,他教我如何分辩西瓜和打瓜、又怎样用鱼网在挖沙形成的水坑里捕鱼;还是一个暑假,叔父安排我在他承包的砖厂打工,给别人搭下手干了一个月活,体验挣钱的不易。大前年,叔父曾送我一盆玉树,由于不善管理而枯死。幸而,玉树枯死前我曾折下一段枝条按他教的方法扦插,如今那盆玉树长势早已超过了枯死前的母株。
叔父身上有股“侠”气,这种气质在他身上显现得是那般自然,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个性,全无半点做做。无论本家还是乡党,凡遇到难事、急事求他,叔父都会倾尽自己最大能力给予热心帮助。天长日久,在村人和亲友眼里他就成了那种“要鞋连袜子都给”的仗义之人。对待他人叔父尚且如此,对待我们姐弟,叔父则更为有情有义。还是听母亲说,由于她身体羸弱,我出生后无法哺乳,家人费尽周折为我找奶妈。叔父在打听到大他几岁的一个女同学正在坐月子后,竟然跑到同学家里央求人家。虽然无果,却仍令母亲感动;小学三年级时,母亲患病不能照顾我们姐弟,叔父便求到村里小学,将我和三姐接回去上学。那时祖父、祖母健在,且已有了堂弟、堂妹,本就一大家人,再加上我和三姐相扰,现在想来着实不易;三姐上初中时大病一场,父母上班无瑕顾及,又是叔父将她接回去和姨一道悉心照料,直至痊愈;1999年7月底,妻怀儿子时刚刚度过剧烈反映期,又值盛夏来临。彼时咸阳城中酷热难耐,于是返回老家,幸得叔父和姨照顾半余月,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光;2020年1月急性心梗术后第二日,叔父来病房看望我,一番慰藉后,他又去西安探视和我同日做手术的大姐,转身离开的瞬间,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泪光。
父亲去逝时不满七十四周岁,令我时常暗自神伤。而今,叔父六十六周岁便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更加让我痛彻心扉。叔父一介布衣,没有留下多少遗产给他的子女,却将太多的温暖永远留在他的后辈而不仅仅是他的儿孙们的记忆里。怀念叔父,虽然悲凄,仍有丝丝暖流不时涌上心头。如同此时叔父灵前燃烧的蜡烛,虽远远不及街头的霓虹灯明亮,在这冷冷冬夜,却是如此温馨。
(千里清秋2021年12月4日夜23时3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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