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口头禅
潘素珍
父亲离开我三十余年了，他的口头禅却时常在我耳边响起。每当他要跟你讲道理或者强调某件事情的重要性时，总要用到“我作你话一声”的口头禅。这是一句绍兴方言，意思是“我跟你讲一下。”当然，言外之意还有“我只讲一次，你可要听好了！”
我十三岁那年，故乡绍兴遭遇自然灾害。好多小孩，特别是女孩子纷纷辍学。隔壁的施茶花也辍了学。当时因为细粮供应受限制，粗粮小孩子又不爱吃，不少人家就叫小孩去采野菜作补充。到了春天提一个小篮子去野外摘艾，或者挖黄花果菜。这些野菜又鲜又嫩，如果再加上一点番薯粉或玉米粉，做成艾饺、艾糕或黄花果糕，就好吃多了。往往那些孩童还唱起了童谣：
“黄花果糕韧结结，
关起房门偷着吃。
半块拿不出（少了不好意思），
一块自要喫（多了又舍不得）……”
一天茶花给了我半块艾糕，尝了一下味道确实不错，回家后就一个劲地吵着不想再上学，要和茶花一道去挖野菜。父亲听说后生气道：“我作你话一声，吃不上艾饺，苦一阵子；学不到文化，苦一辈子！”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送到校门口，看着我进去才罢休。
初中阶段有一次我数学考了一百分，而且全班仅有我一人是满分。父亲听说后笑逐颜开：“我要奖励你！”星期天特地带我上街买文具。我挑了一枝笔，一块橡皮和几本练习本，一共花了一角八分，已经很开心了。想不到父亲又说：“我再带你到兰香馆吃鲜肉小馄饨去！”我喜不自禁，一蹦一跳地跟着父亲往饭店跑。落座后，父亲给我点了一客馄饨。我问：“爸爸，您为啥不吃？”父亲笑着说：“我作你话一声，要考一百分才能吃，爸爸可没得过一百分呵”。后来才知道这是父亲的借口，那天他虽然肯给予我双份奖励，但就是舍不得给自己花钱。
高中毕业时报考大学填志愿，班主任说我这个人今后适宜当教师，建议我报考华师大。我当时举棋不定，便回家与父母商量。父亲听了我的陈述后，郑重其事地对我讲：“我作你话一声，老师了解学生的特点，也知道学生适合报考哪种类型的学校。你听老师的准没错！”后来我第一志愿填报了华师大，最终被数学系录取。
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去四川绵阳教书。那时父亲已经退休了。作为家中的独女，我将远赴异地工作，实在不放心家中步入老年的父母。父亲却没有多想，只顾给我鼓气：“我作你话一声，你安心去四川教书，我们现在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用你担心。家里有人当教师，是件很光荣的事。只要你能胜任这份工作，我们父母就很满意了！”就这样，我义无反顾地去了四川。
后来回家探亲，感觉父母一年比一年羸弱。虽然如此，父亲始终不提自己的要求，离家返校前却不忘叮咛我这样那样，少不了“我作你话一声”。
再后来母亲离世。其时我已经结婚成家，爱人就在家乡工作。我调回绍兴工作后，我们就把父亲接来同住，便于相互间有个照应。
我生女儿那回很是吃了些苦头，后来孩子终于落地，我却很虚弱。那几日父亲总是向邻居打听我的消息，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一定要女婿带他去妇幼保健院看望我。到了医院，一看到躺在病床上恹恹的我，神情立刻凝重起来：“好好休养，不要着急出院。我作你话一声，你要听医生的。”
一个小生命的到来，给整个家庭带来欢笑和忙乱。我出院后，爱人请了同事的亲戚周大妈白天来我家料理杂务，父亲自知帮不上忙，就主动当起了周大妈的“顾问”和我的“督导”。周大妈对我父亲这个“顾问”倒挺满意，说他热情和气，有问必答。几天下来，她活儿就干得蛮顺手了。而我也在父亲的关注和监督下，既尝到了初为人母的甜头，又体验到育儿的不易。
产假期满，得上班教书了。喂奶是一件较麻烦的事。课排得满时，只有课间几分钟的空闲。我当时就想改喂奶粉。父亲却对我说：“牛乳，羊乳，总不如母乳！我作你话一声，为了小阿囡，宁可辛苦点。”
有一天我回到家，感到热，就迫不及待地脱下棉衣，顺手也要给宝宝脱外衣。父亲看到后，连忙摆摆手：“你热她也热吗？你可听说过下面的传说？从前有个做年糕的师傅，大雪天妻子上街买菜，把小宝宝交给他照看。师傅还要舂年糕，舂了一会，脱了外套，顺手也给儿子脱了外衣。又舂了一会，便赤膊光了上身，于是也给儿子脱了棉衣。妻子回家，一看小宝宝快冻死了。这就是传说中｀舂米冻死儿子’的故事。”
“我作你话一声，给小孩子减衣要谨慎。冻九捂四，老一辈人传下来的经验，自然有它的道理。”
一转眼，孩子就到了蹒跚学步的时候。可我见不得小孩摔跤，老是扶着她不放手。父亲看到后说：“我作你话一声，不要怕她摔倒嘛！你这样管，她永远学不会。从小到大，每个人都会摔跟斗的，俗话说得好：跌一跤，大一号！”
…………
自从父亲离世后，每每遇到拿捏不准的重要事情，我总会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口头禅“我作你话一声”。就是这句话，常常提醒我要严格要求自己，虚心倾听意见，努力适应环境，选择一条比较可行的路来。
在今年父亲节即将来临之际，谨以此文献给天堂里的父亲。
作者简介：潘素珍，女，1946年8月生于浙江绍兴。华东师范大学1969届数学系本科毕业，中学数学高级教师。散文作品曾多次荣获《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大赛》、《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祖国好》、《华夏情》等全国诗词散文创作比赛的一、二等奖。另有微信公众号散文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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