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悲剧》
无数创伤性记忆如影掠过的时刻，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流浪猫心疤独自舔着伤口的模样，想起它那双闪动着惊恐和无助的眼睛，和我从它眸中看到的自己。
我素来喜爱动物，在Y城暂居的数日，我与食堂门前的一群流浪猫结下了不解之缘。时值三月，春寒料峭，和院子里的流浪猫邂逅时，我常留下猫食和被毯，供其饱食取暖，我顾而乐之，不胜欣慰。投喂之时，我总是会悄然躲在一旁，于静默无声中观赏，生怕我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惊扰了这份转瞬即逝的美好。日久天长，我的足音俨然成了它们“巴甫洛夫的铃声”，每当我从食堂门前走过，我总能见到这群受过一饭之恩的友伴成群结队地涌上前去，以粗细各异、长短不一的叫嚷声汇成一支交响曲，用毛茸茸的身躯蹭着我的裤脚，把脖儿伸出来要求给抓痒。没有恐惧，没有推诿，有的只是无言的信任。
任何群体当中总有与之格格不入的成员，心疤正是其一。它看上去至多一岁的光景，毛色是姜黄的，蓬松的长毛在微风的吹拂下犹如金色的麦浪，远远望上去活似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而与之极不相称的，是它那双忽闪着恐惧的双眼，仿佛随时准备着逃离，故取辛巴之谐音，名其心疤。在它的身上，不知何时留下的一道醒目的伤疤，原先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然结痂，沟壑遍布玩，似干枯的树皮。我不知道它犯下什么大过，而受此磨难。究竟是它在外游荡时遇上了厌猫人，濒临绝境却又死里逃生，还是它在流浪猫争夺领地的战争中落败，带着伤痕狼狈流落异乡，亦或是它曾遭受恶犬撕咬，强忍着身体上的剧痛逃之夭夭。唯有那道伤疤在长毛的映衬下，宛如一捧长草丛中裸露的黄土，时时向人讲述着它曾经受到的不为人知的伤痛。
每逢争食，它从不似它的同伴们那样有吃抢吃，有喝抢喝，却如同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栗栗危惧地蜷曲在墙角，只待四下了无人影，其他流浪猫代其“以身试险”过后，才见它迈着排雷兵似的步伐，一步一停，畏手畏脚地探上前去，吃食的时候，它往往浅尝辄止，一旦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便飞也似地逃走，不知去向。其警惕如此。若是带它去做心理测评，其结果当中势必会超警觉一条。
日复一日，见我不伤害它，心疤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竟也开始向我乞食，同它的信任一起与日俱增的，是我对它强烈的同情。看到它瘦弱身躯身上的伤痕，我按捺不住了，自告奋勇要将其送到附近的宠物医院去。我转头将目光落在食堂边的杂物间上，只见杂物间的大门敞开着，屋里空无一人，遂心生一计：如果将心疤从室外诱骗到杂物间里，一旦将它关在室内，抓到它岂不如“瓮中捉鳖”？事不宜迟，我将食物放在流浪猫能够看见的角落，自己悄无声息地躲在门后，等待着心疤落入我设下的“天罗地网”，心里开始为这个自认为完美无缺的计划自鸣得意起来。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正当我快要放弃之时，一抹鲜明的黄色映入眼帘，我欣喜若狂，只见几只小猫三五成群，迈着试探性的步伐凑了进来，心疤也在它们当中，见四下无人，遂懈于戒备，俯首大快朵颐。趁着那群流浪猫放松警惕之际，我一个箭步从门后钻了出来，顺势推上房门，将几只猫一网打尽。
伴随着“嘭”的一声响，心疤受了惊吓，还没等别的猫反应过来，心疤早已一跃而起，时而在杂物间往返跳踉，弄得屋内木屑竹头凌乱不堪，时而飞扑于门前，鱼跃冲顶似地向门冲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总算将心疤围堵在墙角，但见它毛发直竖，作蓄势待发状，发出呜呜的低吼，如怨如诉，如诟如詈，仿佛在说，“只要你敢往前走一步，我势必要让你尝
尝我的厉害”。目睹它的这幅可怜样，我唏嘘感慨起来，在它那咄咄逼人的外表下，不过是一只受伤的小猫，以气势汹汹的面具，徒然想要掩盖内在的无助和弱小。我不由地动了恻隐之心，开门放它离去……
从那以后，每当我像往常一样造访院子里的流浪猫，心疤从远处看到我的身影，便飞箭似的逃跑，霎时间了无影踪，仿佛认定我与那些伤害过它的人沆瀣一气，俨然没了先前的信任。我半晌无语，心中怅然若失，既为了自己的努力因一时的疏忽功亏一篑而遗憾，也为了我在不经意间带给心疤伤害而愧怍。书上说，人的心里往往住着一个受伤的“内在小孩”，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在儿童生活的世界比成人狭窄，发生问题时只能从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中来承受、理解，而不能从各个角度看待，正因如此，童年时期因误解造成的创伤往往需要我们用毕生的时间去疗愈。无奈我不通猫语，无法向它开口解释，在它的心里，大抵也形成了这样的一只受伤的“内在小猫”罢。
后来听人们讲，这只猫自去年冬天刚流落到这里时，身上便带着伤，不少人同情它的境遇，几次想送它就医，无奈它见人即躲，任凭人们使尽浑身解数，心疤依旧可望而不可即，待人们屡次无功而返，人们也就只好作罢，不再有人关心这出猫的悲剧。久而久之，人们的耐心被它消磨殆尽，我常听到街坊邻居们讲，这只猫不通人性，对他人伸出的援手从不领情，它遭的难纯粹是因为自讨苦吃。那时候，我总会想，心疤大概也同那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一样，哪里有回避，哪里就有创伤，身上的伤痕纵然会随着时间消失不见，过往的创痛却永远刻在了心灵最深处。猫若是人，它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想必会受到更多人的不解与诘难，可现实中有多少人肯禅精竭虑了解他人的过往，看到他人藏在面具之下的创伤？谁又曾想到，若不是那道身体和心灵上的裂痕，它也不过是一只乖巧灵慧的小猫；它之所以不遗余力地四处躲藏，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免于再度遭受彼时的伤痛与灾殃。
一直以来，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心疤一而再再而三地防备躲避，致使它一次又一次错失了得到救助的机会，直到有一天我偶然间在书上读到“非适应性行为”一词——正如心疤为了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而学会了时刻保持着警觉，当周围的环境不再充斥危险，这份警惕性却也同样摧毁了它渴望已久的安定和平。人类亦是如此，我们会使我们的性格适应于我们特定的生活环境。当我们毫无防备地进入了我们的原生家庭，我们必须适应原生家庭的环境才能茁壮成长，不幸的是，我们的生活环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我们居住的环境发生变换，我们最初为应对原生家庭而形成的特征可能会多余或有问题。每当想起那双惊恐万状的双眼，我总是不由地从心底里发出怜悯来：怜悯它曾受过这样的重创；怜悯它不得不忍受着日复一日风声鹤唳的恐慌；怜悯许多人想对它伸出援手时，它却始终未能得到任何救助和治疗；怜悯它这般刚毅地扛过人为的伤害、恶犬的撕咬、冬日的霜剑风刀，却换不来余生的宁静与安康；还怜悯无数人困囿于心灵的冬夜，却将伤痛归咎于太阳，唯恐阳光再一次将自己灼伤……
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心灵深处总有裂隙，这道裂隙，有时是阻隔我们与光明的鸿沟，有时却成了光芒透进来的地方。究竟怎样，才能使光芒穿过缝隙照亮晦暗的心房，消融冰结的信任和希望，至今，我仍在思索、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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