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别
四月,轻烟细雨的清明季节。我强烈地惦怀故人,他清俊的脸容常在暗夜的微光中清晰出来,他的脸是刀凿般深刻,连唇都有血一样的色泽。穿过相思树林的时候,我看到远方小路尽头有三个影子在一片花花的阳光中走来。
又快到了插秧的季节,记忆里的爷爷和爸爸辈总是蓑衣、斗笠加身,赶着水牛站在耙子上“嗖”飞奔而来再飞奔而去。嘴里哼着同一首年复一年的曲调,那曲子——兴许只有大水牛才听得懂喽。小时候问爷爷:“是不是你唱跑调了,所以水牛才跟你对着干?”爷爷耳背,站在耙子上身子够着我,提高嗓门:“你说啥子安?”“嗖”又过去了……几个回合后,老牛在一旁啃着青草,爷爷在我旁边坐下来,挽着裤腿,从头到脚全是泥浆。
“你刚才对着我吼…吼…吼啥子?”我把话重复了一遍,学着他结巴的语调:
“说话的时候不…不…不要紧张,一字一句说就…就不结巴了”。
他嘴角微微扬起,用温柔到极致的目光瞪着我:“你个小死丫头”。然后田野上回荡着一老一少的笑声。
田埂上花香满径,已被笑声吹散了芬芳。一片片,一坡坡全是黄的,粉的小花花,风跑过,它们跟着节奏,一浪高过一浪。尘埃里的花朵细碎地开在洒满斜阳的小径旁。时间的脚印杂沓地走过,那些嫣然处的欢笑,低眉处的心酸,便也那样无声息地流过了。
“这是插秧花,过了这个季…季节就没得了”。爷爷看着我手里长短不一的那捧黄色花说到。
“我喜欢它,像个妖精样,迷人得很。”说着就往头发上插了两朵。
“你才是个小妖精。”
我走在前面撅着屁股费力地够着田埂下的小黄花,爷爷牵着老牛走在后面:“够得了,你…你…你要扯好多嘛,天要黑了,看…看不到路了。”三个模糊的影子被柔柔的晚风吹得好远,好远。
暮色已重,屋顶的明月,已朗朗在天。爷爷总喜欢拖着月光席地而坐,脚丫子一下一下敲打着石板,双手抱膝,听小小的我大言不惭地说着遥远又美丽的梦想。不合时宜出现的蚊子总是围在耳旁跟我说着悄悄话,我伏在爷爷腿上,他手里的那把蒲扇轻轻地扫过我头顶,冷不丁地从兜里抠出一颗糖递给我,模糊地听着他哼出的山歌,嘴里包着甜得汪心的糖果,不争气地闭上了眼睛……一大把年纪了,歌声还那样高亢清脆,居然还有几分小清新的味道,像飘在田野的花香。着实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声音。
后来,稻田没了,田埂没了,野花花委实地缩进了尘土。老牛没了,爷爷,也没了,他也躲进了那堆黄土里,只剩下那把曾被他缝缝补补了很多年的蒲扇,歪歪扭扭的一针针一线线,横横竖竖地勾勒,写满道不尽的红尘奢恋。曾经时间的风口上,花儿,正在我们经过的路口绽放;月光,正在你手心的蒲扇里徜徉。摊开这双空荡荡的手掌,握不住光,也捂不住胸口溢出的慌张与寂寥。
人们喜爱回味幸福的标本,却忽略幸福披着露水散发清香的时刻,那时我们往往步履匆匆,不知在忙什么。偶尔我会把爷爷递过来的那颗糖塞到他嘴里,用双手挤扁他的脸颊:”让这颗糖汪哈你的心。“
”你个小死丫头“脸上的笑容被糖甜开了。
光这几个字,就有童话般的趾高气昂!以至于在后来的很多个日子里总嘀咕着:下次也要想个什么方法,让他惊喜一下,两下或三下。
多年后,殷殷相望的风尘,被又一季插秧花开湿润了记忆:抱着你给我扎好的那捧插秧花,我想着:这是分别的场景吧,于是道别,没有人提起道别。
这一刻,会真切地感知到,似乎哪里缺了什么,这样的感觉不激烈,不明显,只是淡淡的,像某种味道。任它悄悄地堆积着,滋长着,会觉得心里沉沉的,闷闷的。我知道,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悲伤。
爷爷在我的心中变得栩栩如生又面目模糊,那被时间捏出折痕的脸像烙在心里了,总在回忆处不自觉浮现,苍白中,脸慢慢清晰,清晰成一对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我。
这是我记得的跟爷爷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最清晰的画面。任何事情只要时间一长,都显得格外残忍。你墓地上的草是不是早绿透了,想象中有朵黄色的小花开在你的坟头,在细雨中幽幽地抽泣......(姚荣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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