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原创散文)
路过一个小村子,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从车窗外一下子闪进了心里,槐树庄——是那么熟悉而陌生。我赶紧查了查地图,确定了方向、距离、周围的村落,没错,真的是它,四奶奶念叨了一辈子的故乡。
一位小脚老太太,瘦弱而白净,额头敞亮,脑后梳着一个圆圆的发髻。斜襟的黑色大衫子上,几颗红亮的玛瑙扣十分耀眼,让我想到了冬天枯枝上那些零星的小红柿子,偎依在她怀中的时候,忍不住想揪下一个。常常见她,把一条长布带子,仔细地一圈一圈地缠在裤腿上,清爽而利落,然后,款款迈出三寸金莲,那只拉着我的手,温软而柔和。
四奶奶是父亲的婶母,从西南方向三十里外的槐树庄嫁了过来。一个开着糖坊的商贾之家和一个耕读之门的联姻,好像并不和谐。四爷爷是县长的文书,属于活跃在场面上的人物,四奶奶不识一字,端庄却不艳丽。还无所出,四爷爷就早早地娶了年轻的小四奶奶,和一群孩子在城里热乎乎地住着。
适逢老家里有人进城,“今年的收成咋样?”“雨水太多,麦子还没收到屋里就发芽了。”“唉……那……你婶子……”四爷爷皱起了眉头。“嗯,这次来,她让我给你捎句话……”“哎呀呀,不说了,老家人好不容易来一趟,得高兴才是啊,尽说些丧气话,吃饭——吃饭!”小四奶奶旋风一样地走了出来,分外的热情。
吃完午饭,趁着送客的机会,小四奶奶把来人悄悄拉到僻静处。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我说小顺子,你出来的少,这城里的规矩多少得懂点!今天,家里还坐着公家的人,当着他们的面,你咋喊我小娘呢……你记着,以后,家里人再来也得记着!”“还有,给老大婆说,以后家里的地我会找人种着,不烦她操心。不缺她的吃,不短她的喝,死了心吧!”小四奶奶的脸顿时结了一层霜,“再给她说,你四叔一辈子都不想见她……”一阵大嗓门的笑在空气里回荡,“走啦,收了秋再来呀……”
故事没有更换结尾,一切的剧情都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当然,槐树庄的人来了一二十个,还找来说媒的两家的老亲,可是,除了一顿数落,一场反目成仇的打砸,一生流不尽的泪水,再也没有剩下什么……几多的风雨,院子里早年栽种的树木遮天蔽日,把孤零零的日子罩得更加沉郁。长工、短工早已成了历史,断壁连着残垣,瓦上的枯草呼呼作响,伴着一个人到老的四奶奶。也曾作为剥削、压迫穷人的地主婆被游街批斗,命运和老屋一样千疮百孔。
“四婶子,给俺照看孩子吧,俺们给您养老。”“中”。直到我们兄妹的相继出生,四奶奶就真的成了我们的亲奶奶了。我出生时,四奶奶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那年,那月,春风拂过脸颊,院子里的杏花开得正浓,我和四奶奶并排坐在一根木头上。“啪”的一声,她随手折了木头上的一根小枝,一个一个剔掉了上面的小刺儿,又在木头上使劲儿磨了磨。歪着头,眯了眼,也不出声,轻轻地往耳朵里掏一掏……我也在地上找到了一根小枝,也往耳朵里掏一掏……哇哇的大哭声惊醒梦中人,四奶奶脸色煞白,一下子把我抱在怀里,一遍一遍翻过来看过去,嘴里不停地嘟哝:老了,老不中用了!直至虚惊一场,从此,我再也溜不出她的视线了。
蝉鸣阵阵,四奶奶领我坐在村口的大树下,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荫,随风而动,身上便会有忽闪忽闪的亮光,好看极了。我靠在她的腿边,絮絮地听着那些关于槐树庄的故事:“槐树庄的地好哇,固重,粮食打得多,家家开糖坊”。“槐树庄在哪儿?”“远着呢,得起早贪黑走上一天。要过年了,你舅姥爷,用新舂的谷子做成灶糖饼子,到各个集上去卖,腊月二十三好粘灶王爷的牙。”“让它也粘我的牙吧!”“小馋猫,撒上芝麻,拧成花儿,更好吃哩!”“去槐树庄吧,吃沾芝麻的糖花儿。”“不回去了……回不去了……”“吱呀,吱呀”,一位卖油人一晃一晃地挑着担子,停在树下擦把汗,他看了四奶奶一眼,又瞅了瞅我,大声说:“老婶子,哄孩子也是白费力气呀,你享不着她的福啦。”“享得了,享得了呀,现在就会帮俺拿东西啦!”
四奶奶的院子是我们童年的乐园。一棵低矮的桃树虬枝盘旋,刚刚红尖的桃子,我们伸手便摘个不剩。还有一棵杏树,看上去高大无比,哥哥噌噌两下就爬了上去,使劲地摇晃,杏雨纷纷,一地金黄。四奶奶的堂屋里贴墙放着一个雕花的长条几,几下是一个高低桌,我们再搬过去一个椅子,这样从地上蹦到椅子上,再翻到桌子上,再爬到条几上,一级一级地上去下来,地动山摇。有时,四奶奶在一旁不免斥责两声,最小的我都能听出来那假装的生气。
后来,四奶奶曾和人说起,远在大城市工作的大哥,每次回来都特地给她买了最甜、软糯的点心。“二生她娘,三妮她娘,吃过吗?我这辈子,值了!”再后来,四奶奶八十八岁无疾而终,安详的去了。
立马调转车头,我要去槐树庄走一走,替四奶奶看看,她一生朝思暮想的地方。
作者介绍:洪波,女,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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