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回忆一一她
汤声豪
年轻时所经历的一些有意思的往事，有时情不自禁地会在心头浮起……
我觉得，不管如何也不应忘却，要把它记下来，这既是对自己人生经历的一次回味，也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回顾。
当年，我正值青春年少，在校读书，不久，“文革”爆发，停课革命，几年后毕业分配，被学校分配到一个远离城市，地处偏远，荒湖寥野的劳改农场，〈后改名为＂生产建设兵团＂）去＂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
我们按军队编制成立团，营，连，由军人干部领导，过着“军队的纪律，农民的干活，学生的待遇”的生活一一每天听着军号起床，排队打着红旗喊着口号下地劳动，收工后或下雨天工就是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隔一段时间就搞一次政治运动，连长要求我们＂紧跟形势，改造自我，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营长在大会上大叫：“……我们的运动是一个接一个的，我们不会只抓粮棉油，不分敌我友……”
一天，我来到井边准备打水洗衣服，看到另一个连队的她也在井边打水，她力气小，水桶拉到一半后怎么也拉不上来，她脸涨得通红，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济于事，见此我赶忙伸手帮她把水提了上来，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我突然发现她长得很美，充满着青春的气息，楚楚动人，一种异样的感觉刹时弥漫了心头，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脸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我忽然想起了徐志摩当年的诗句一一“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情窦初开的我対她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情。
此后，碰面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朝她多看几眼，她有时也会与我对视，目中似有柔情，可很快就移目别处。谁都没有主动招呼，仅是“眉目传情”。我发觉她已对我产生了奇妙的吸力，只要有几天没看见她，我便心生挂念，若有所失。为睹芳容我总找理由有事没事往她那个连跑。那时几个连队集中在一起。不久，连队分驻农场各地，我们见面便少了，只有在营部开大会集合时，我才有机会朝另一个连队的她远远望去。终于有了一次机会，使我与她能够零距离接触。营部要临时组建一支文艺宣传队去附近农村宣传“最高指示”，我会拉点二胡，被选进乐队，令我惊喜的是她因会点手风琴也被选进了，这真是天遂人愿，我窃喜不已，可我几次想与她搭讪，她却冷若冰霜，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我觉得有点伤自尊，自作多情，想就此作罢，但有一次排练时，她突然对我灿然一笑，眼中满是柔情地小声说：“准备好了吗？”我心头一热，忙不迭地小鸡啄米：“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你……”没有回答，一看，她又是一付冷若冰霜的模样，我有点茫然，这意味着什么？我心不在焉地拉着二胡，自己都不知道拉了些什么，幸亏是大齐奏，我这个南郭先生才没被发觉。宣传结束各归连队时，她又面露微笑对我深情一瞥。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停地翻“烙饼”，身旁同伴鼾声阵阵，我却毫无睡意，眼前总是晃动着她的身影，挥不掉，抹不去，撩拨着我的心绪。我猜不透她的心一一若说对我有意吧，怎么总是对我爱理不理，冷若冰霜；若说无意，怎么时不时又朝我微笑甜蜜，含情脉脉，这真是“少女的心，天上的云”，令人费猜。这触发了我的灵感，我想出了这样几句诗，“窗外的明月，伴随着我的失眠，伊人的倩影总在我的面前浮现，她使我魂牵梦绕，难以自已，她令我今夜心驰神往，浮想联翩……”。有一次全营大会，我猛然发现站在远处的她正含情脉脉地盯着我，笑容象阳光一样灿烂，我目光刚一接触，她又把眼光移向了别处，我知道这是少女的羞涩，矜持。我埋怨我们为什么没有分在一个连队，接触机会很少，否则，假以时日，日近日亲，我定能牵着她的手漫步在花前月下，柳岸河边，互诉衷肠。我向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伴透露过此事，那人热心地说认识她的哥哥，愿为朋友两肋插刀有机会一定帮忙撮合，我有点感动，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可有一次我们休息去场部商店买东西时正好与她邂逅，我大喜，赶紧推了下同伴，小声说：“她来了”，谁知这老兄视而不见，脸色漠然，顾左右而言它，她低着头，匆匆与我们擦肩而过，我回头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惋惜机会的错过，也体会到人心的难测。回去后，我思索良久，不要这样云里雾里，决定抓住机会主动进攻。那天，几个连队在地里锄草，我一边干活，一边用眼睛搜索，不久我就发现她一人着锄头在对面地里走，我马上奔过去，冲她微笑不已，她瞟了我一眼羞涩地低下头，吃吃笑地过去了，旁边同伴颇感诧异，“你怎么啦，笑什么？”我竖起一根手指靠在唇边：“嘘，不要响，这是秘密”。这下，事情有了突破性进展。有一次全营在团部开大会，她主动站在我的面前，双目含情，满脸微笑地望着我，但平时脑子转得还快也算伶牙利齿的我，此时却心头撞鹿，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讲不出。不说倒也罢了，若能微笑相向，尽在不言中，关系可能会柳暗花明，但此刻我突然意识到残酷的现实一一在连队开展的“一打三查”运动中，我因反感连队有些人夸大其辞，动辄上纲上线的极左言行，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懂人心的险恶，引用毛主席语录勇敢地写了大字报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遭到了毒打，此后，“帽子拿在群众手里”，挨不完的批判，写不完的检查，在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中生有，极左的年代，如和她亲近，难免株连，对她……一时间好象有一个隐形的魔鬼潜入我的体内控制了我一一我面色惨白，冷眼看她，她逐渐地收敛了笑容，眼中流露出了怨恨的神色，转身离去，我呆呆地站着，内心一阵揪心的痛苦。此后，我虽然也碰到过她几次，她再也不望我，形同路人。我长叹不已，有苦难言。
几年后，我被招工进了钢铁厂，＂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她仍留在农场。送行的那天，在团部操场上，我又看到了她，她是来送她的连队进厂的伙伴的。她看到了我，知道我要走，又对我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和柔情的目光并期待我的语言，我红着脸，很想和她依依话别，可不知怎的一碰触到她的目光时心却突突乱跳，情不自禁地就低下了头，从她身旁经过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送行的汽车既将驰离时，我站在车上看到她在下面带了个大口罩站着，眼光定定地看着我，我壮着胆子朝她挥了挥手，但看不见她的反应，唉，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又错过了一个好的机会。
到了工厂，我被分到烧结车间抡铁铲，推板车，累倒不说，要命的是矿料燃烧时散发的二氧化碳稍不注意吸入过多便会使人中毒昏倒，必须小心翼翼，时刻紧绷脑中那根弦。下班后我浑身酸痛地躺在床上时，有时又会想起她。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一一除了萍水相逢认识，有时“眉目传情”外，我和她连话都没说上几句，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是人性中的至神至至，我想起了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所说：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哪个不善怀春……现天各一方，见面是很难了，唯一可行的就是鸿雁传书増进感情，但非常唐突，怎么办？我踌躇再三，为了心中那点可怜的感情，最后我还是大胆试探性地给她写了一封信，用的是曾在农场一起搞宣传排节目的同伴口气，向她请教怎么拉手风琴，里面有一句：“以往的一切在激励着我，使我抛开了一切不必要的顾虑与害怕……”暗示是我。但信发出很久后，杳无音讯。我不知道她收到没，内心忐忑不安，确定地址没错后，我又去了一信，终于有一天，这朝思暮想的回信来了，我极力抑制这咚咚乱跳的心，快步奔回宿舍，钻进蚊帐，用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跃入我眼中的是这些词语“……连队出黑板报，事太忙，你来的第一封信我没空看，随手搁置一边，不料今天你又来了一封，看样子是非回不可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也不必作什么多余的推测，我不认识你，到现在也不知道你是谁。你作为一个音乐爱好者却找到我这个“太懂”音乐的人，我手风琴拉的不好，你可去团宣传队乐队找人请教……”好似一盆冷水泼来，一下就浇熄了我心中感情的火苗，
我感觉浑身发冷，呆若木鸡，良久才逐渐平复过来，仔细想想，这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样冒冒失失的给人写信，谁都会莫名其妙，难辩真假，尽管我是无奈出此下策。我有点失望，沮丧，但我心里丝毫都不怪她，也不怪自己，现实如此谈不上谁对谁错，只能说明我与她缘分不够，达不到进一交往的地步，想到此，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彻底地断绝了念想，用理智之剑斩断了这一情丝。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忙于上班，琐事，已经把她给忘了。但有一天冬天我白天去上班时，发现一个包着头巾，戴着大口罩的姑娘站在我工作的露天烧结炉子旁，良久不动，象是在取暖，又象是在观察什么，我心里一动，快步走过去装着加料，偷眼想看看她是谁，可她包裹得太严实了，认不出她的“庐山真面目”。我上班穿着一身肮脏的帆布工作服，工作帽斜戴在头上，天气虽冷我却额头见汗，与灰尘粘在一起，脸上似抹了油彩，十足的苦力干活模样。车间里的空气怪味扑鼻，乌烟瘴气。她瞟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没说一句话，就若有所思的慢慢离开了，我呆呆地立着，内心潮涌，直觉告诉我，可能是她，或许是心中对我仍有一点那个，“微服私访”来探究我的情况，确定是否发展这点感情，她是现实的，理智的，稳重的。我清醒地认识到，今天她已目睹我真实的工作环境，这样的现状可能已经给这点可怜的感情划上了句号。富贵人之所欲，贫贱人之所恶，人之常情，长久和这样的浑身汗臭，人皆捂鼻的苦力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我和她之间也并没有那种非你不娶非我不嫁的基础，可能将来我的命运会有改变，但那只是可能，人注重的是现在，而不是那个虚无缥缈未知的将来。想到此，我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努力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心。后来，我抓住机遇，奋力拼博，终于进入到另一个圈子的生活。以后我娶妻生子，建立了家庭。若干年后，我已两鬓微霜，已近“耳顺”之年。有一次农场战友聚会，闲谈中我听到了昔日农场同伴谈到了她的近况，很不幸，她现患上了严重的眼疾，双目视物模糊，几近失明，生活靠人照顾……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是人生最大的不幸，怎么偏偏会落在她的头上，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怎会遭如此厄运，在黑暗中生活，内心是怎样的一种痛苦，我不敢想象……尘封的记忆刹时被打开，有点遗憾，有点甜蜜的往事一幕幕地在脑海中不断地浮现，我叹了一口气，真是人生无常，造化弄人，命运难测呀，谁都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发生什么，人各有命，人各有缘。我心情沉重，复杂，长久黙然无语，我感叹人生的艰难，多变，同时也在心底为她默默地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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