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青春藏进初酿
谁把青春藏进初酿
作者：王照勤
一
第一声布谷落在四月最嫩的叶刃上，
像谁用指甲轻轻弹了一下玻璃。
“叮——”
空气里浮起一道极细的裂缝，
裂缝里渗出透明的光，
光里浮着一粒
尚未命名的气泡。
它漂啊漂，
漂进傍晚最浅的那抹绯红，
漂进我被汗水粘在额角的刘海，
然后“啵”地一声破了——
破成一滴
带着麦香的汗，
落在青石臼里，
与蒸熟的糯米
一起
被木槌
反复捶打。
二
木槌起落，
像心脏在胸腔里练习跳远。
每一次落下，
都砸出一小团白雾，
雾里有我十五岁偷学的第一声口哨，
有他白衬衫上散不开的肥皂味，
有她马尾辫甩出的那道
被夕阳镀金的弧线。
它们被一起砸碎，
砸成黏糊糊的饭粒，
又被母亲的手
团成温柔的圆，
铺在竹席上
晾凉。
晾凉到
刚好可以
把指尖
偷偷伸进去
而不被
烫伤。
三
酒曲被碾成末，
像一场极细的夜雪
落在饭粒的肩膀。
雪说：
“别怕，我只是来收走你们的甜。”
于是甜开始逃跑，
沿着瓷缸的壁，
沿着时间的缝隙，
沿着我们
尚未学会告别的
指缝。
逃跑的甜
在黑暗里
长出绒毛，
长出翅膀，
长出
“咕噜咕噜”的
呼吸。
那呼吸
把夜晚
吹得微微发胀，
像吹鼓一只
黑色的气球，
气球里
装着
我们
还来不及
命名的
慌张。
四
慌张在缸底
沉淀成一层
乳白的霜。
霜上浮着
几粒
偷偷裂开的
气泡，
像谁
在梦里
偷偷
说出的
呓语：
“如果……”
如果那年操场的风
再大一点，
是不是就能把
他回头看我时
眼里的光
吹得更远？
如果那夜宿舍的灯
再暗一点，
是不是就能把
她哭湿的枕巾
藏得更深？
如果
我们把“再见”
说得
再轻一点，
是不是就能
把“再也不见”
推得
更晚？
五
没有如果。
只有
每天清晨
父亲揭开棉布时
那一声
极轻的
“呲——”
像谁
把一张
旧照片
从相册里
慢慢撕下。
照片背面
粘着
我们
湿漉漉的
笑，
笑里
带着
一点点
尚未发酵的
苦。
苦被空气
氧化成
微酸的
香，
香被时间
蒸馏成
半透明的
酒浆。
酒浆
在缸里
轻轻摇晃，
像摇晃
一只
装满
星光的
滴管。
六
滴管
悬在
十八岁
最后的
门槛上。
门槛那边，
是高考前夜
被雨水泡白的
走廊；
门槛这边，
是散伙饭上
被笑声灌满的
塑料杯。
我们
把杯子
高高举起，
像举起
一盏
不会亮的
灯。
灯里
浮着
未过滤的
酒渣，
像浮着
我们
未过滤的
莽撞。
莽撞
被喉咙
点燃，
点燃成
一条
滚烫的
火线，
火线
一路
烧进
胃里，
烧出
一个
小小的
深渊。
七
深渊里，
青春
正赤着脚
跳舞。
它跳
“向左向右”，
跳
“向前向后”，
跳
“向上向下”，
最后
跳成
一个
悬空的
“暂停”。
暂停键
被谁
偷偷按下，
按下时
发出
极轻的
“咔嗒”。
那一声
太轻，
轻得
只有
在多年后的
某个深夜
被寂寞
突然
按响的
记忆
才能
听见。
听见时，
酒已
初酿，
人已
远走，
只剩
那只
空了的
瓷缸
还在
原处
微微
发烫。
八
发烫的
是缸底
最后那层
琥珀色的
痂。
痂里
封着
一只
缺了翅膀的
飞蛾，
飞蛾的
翅脉上
写着
我们
当年
没敢说出的
喜欢。
我把痂
轻轻刮下，
放进
最小的
玻璃盅，
对着
40瓦的
灯泡
凝视。
凝视里，
琥珀
开始
融化，
融化成
一滴
极慢极慢的
泪，
泪里
浮起
我们
并肩坐过的
石阶，
石阶上
落着
1999年
6月8日
下午
四点三十分
的
阳光。
九
阳光
此刻
正穿过
我三十七岁的
窗棂，
落在
我
正写下
这些字的
手背。
手背
比当年
多了
几道
不肯褪色的
青筋，
青筋
像
被岁月
画上去的
铁轨，
铁轨
尽头
停着
一列
不会出发的
绿皮车。
车厢里，
初酿的酒
还在
轻轻摇晃，
摇晃成
一面
不会说谎的
镜子。
镜子里，
我们
永远
十八岁，
永远
把“再见”
说成“晚安”，
永远
在布谷声里
踮起脚
去够
那枚
挂在
四月梢头
最嫩的
月亮。
十
月亮
现在
正圆。
我把
圆月
对折，
对折，
再对折，
折成
一枚
极小的
邮票，
贴在
那只
装了
琥珀泪的
信封上。
信封
没有
收件人，
只在
背面
写着：
“寄给
当年
把青春
藏进初酿的酒
的
我们。”
然后
我把它
投进
夜里
最黑的那条
河。
河水
轻轻
“咕咚”一声，
像
终于
咽下了
一口
迟到了
二十年的
——
上头。
《谁把青春藏进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