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是种生命归于自然的美。
美,总是与最朴素、最简约、最袒裸、最起点的形态相连。暮归的原始图像是小舟蓑笠,冬居的原始图像是木屋柴门,屋前的原始图像是棵印着斑驳年轮的老树根。
记忆中的老树在一年一度的蝉鸣里,它好像总是在牵动着些什么,平伏着些什么。相传那棵树在爷爷的爷爷那辈就已是三四人相围那么粗了。风雨寒暑不断,它一定有些什么执着,一定有些什么令人落泪的温柔。
记忆中那棵黄桷树冬天时连一片叶子的衬托都不要,火烈烈的,有种不讲理的架势。树枝也许是干得很了,根根都麻皱着,像一只曲张的手——向天空讨求着什么,撕抓些什么。即使它“面目狰狞”,在我眼里也比发叶开花时更美。村里人都曾喜欢“借用”它的荫凉和树根,但他们真正借去的,是它的青春。
现在它还是站在那里,只是没了身躯,腐朽的面皮上还印着一圈圈不明显的年轮,像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人用手里的拐杖走出一串并不明显的脚印一样证明着自己的存在,或者说是它守护着的后人们想强行留住它的存在。爷爷还在的时候总找一段粗粗的树根为枕,蒲扇随手往头上一搭,静静地借草而眠。我总拖着那条淡黄色地小裙子哼哧哼哧地刨从地面凸起来的那截树根,并且猜测爷爷醒来的时候,阳光会堆积得多厚。
“你刨它整啥,活了几百年的树迟早要被你刨死了,你不要淘气。”爷爷下意识拉起了我。
我兴奋地说:“几百年了,是不是都成精了,长着比你更皱巴巴的脸,白胡子一扇一扇的,牙齿也咬不动东西了。”
他走了神。
“我小时候也刨树根,还拿锄头挖,你老祖看到就追着打我,他总说这树已经通人性了……”他放慢语速,仿佛能放慢时间。
一阵风刮过来,他皱着眉揉了揉眼睛,因为揉出了眼泪,湿了的睫毛被他揉成几绺,然后在风里慢慢弹开。
后来一个盛夏的夜晚大风吹断了老树的枝丫,断裂的那一刻空气里弥漫着它浓烈地生命的味道,那气息飘散了好久好久,最终以压塌了周围的房屋为由,它就被砍了。记得那时爷爷说:“我们不是要杀你,只是给你搬个家。活了几百年了,通人性了啊。”突然,我的心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后来爷爷也没了。我想被老树陪伴过的那些老人也许都跟它一样,一定有些什么执着,一定有些什么令人落泪的温柔!
望着那个日渐枯腐的树根,它的一圈圈年轮也被风吹日晒的平凡岁月模糊了。春来了,它还会挣扎着发绿吗?冬天它还会向天空伸出皱巴巴的枝条想抓住些什么吗?越来越矮小的树根声嘶力竭地用无声地口型告诉我:它不再会暴露那种让人焦灼的奇异的美了。
后来我在想:断枝、人砍,它可能是在渡劫。人砍去它年老的身躯,兴许是让它断了世间的俗世而得道、复命。就像老子说的,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人,不也是如此吗?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它的生命结束于村里人围着它话家常、谈致富的清静时代。结束地似乎冷冷清清却又轰轰烈烈。多少年轻人坐在它的根上商量着出去找活挣钱;多少妇女围着它分享着哪道菜怎么做味道更好;多少孩子在它面前用最洪亮的声音说着小小的梦想。它见证了男人们出门务工带回来财富过上物资丰富的生活、见证了邻里间越来越文明的友爱、见证了当年的孩子实现了梦想。
一个月前,我看到小伙伴带着他一岁多的女儿站在那一圈圈年轮上,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被踩碎了。黄——桷——树,他一字一字教着孩子。
“树,树”她用软软糯糯又无比清晰的奶音回应着她爸爸。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一刻时间好像真的变慢了。“姐姐,树树”她发出咯咯咯的悦耳声,向我张开小手。
我走过去把她从老树上抱起来。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老树依旧站在那里,它,笑了......(选矿厂姚荣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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