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的地方出木匠，有的地方出瓦匠，有的地方出鞋匠，有的地方出保姆。我姥姥家的村子——坐落在鲁西北大平原上的韩营出教书匠，也就是我们说的老师。在这里，但凡有点文化水平，具有了执教能力的人，大部分都选择了教师这一职业。村里的人基本上都姓韩，因此老韩老师、大韩老师、小韩老师、男韩老师、女韩老师……各种称谓的韩老师接二连三地走出韩营，在周围的村庄、乡镇、县城等不同等级的学校，当起了老师，甚至一个学校里就有几个韩老师。在这众多的韩老师中，我舅舅可以说是其中的领头羊。
舅舅是从民国时期走过来的老人。他出生于1915年，青年时期曾在省城济南育英中学就读。这在当时的乡村来说，算得上高学历了。毕业后，他回到乡镇，在完小——既有初小同时也有高小的学校当老师。在舅舅的影响下，我的两个表姐中学毕业后都考入了高等师范。在大学生都相当普遍的今天，一个村里出几个大学生已不足为奇，但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两个女孩子能考进高师，后来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老师，这在地方上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了。不能不说，这是舅舅精心培养的结果。
一个家庭有三个当老师的，可谓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了。而我，小时候经常住姥姥家，就在三位韩老师的耳濡目染下，度过了快乐的童年。
舅舅和表姐经常在周末回家。他们一回来，家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大概是舅舅的经多见广吧，乡亲们喜欢来家串门聊天，有了疑难烦心的事，也对舅舅唠叨唠叨，听听他的意见。舅舅也乐意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给乡亲。我记得，夏天的晚上，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习惯到房顶乘凉。鲁西北农村的房屋，基本上是平房，屋脊略高，小坡度而下，便于雨水排流。晚饭后，男女老少拿着凉席，踏着木梯上到房顶，或以屋脊做枕，躺下休息；或就着斜坡，席地而坐。习习凉风驱走了炎热酷暑，也驱走了一天的劳累。这时候，在舅舅的指挥下，临时广播站便开始工作。舅舅自编自导，心想口述，一句一句传给表姐，表姐用报纸卷成喇叭，将舅舅的口稿传播出去：“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的志愿军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打了大胜仗！”“大家注意了，党的农业合作化的政策下达了！”“明天有雨，请大家把晒的粮食收放好”……舅舅压低了的声音经表姐一放大，清晰而又温柔，句句入耳。听广播似乎成了村民们的一个期盼，有人遇到我，竟然问“你舅舅回来了吗？”眼里充满了期待的眼神。
后来我上了完小，吃住都在学校，也就离开了姥姥的家。但是还能经常见到舅舅，因为他已是完小的校长，并且兼任着我们的数学课。他经常穿一身淡黄色的丝绸衣服，干净而又平整，瘦高的身材看上去特别精神。课堂上，老师经常提问题让同学站起来回答。作为学生的我，自然也少不了被提问。若回答对了，便能看到舅舅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丝微笑；若回答错了，他也不大声批评，而是把问题再讲一遍，或者下课时悄悄地对我说一声：“放学后到我屋里”。老师的话不能听。每次到舅舅屋里，不是有几颗糖果，就是有盘炒花生。赶上吃饭的点，索性坐下来与舅舅共餐。享用完毕，舅舅开始认真地对我讲解关于分数、关于小数点等问题。现在回想起来，何不如当时回答问题多出点差错？也能多吃点“小灶”啊！
舅舅的工作出色，任职期间，学校经常被县教育局表扬。不久，他当选了县政协委员。这时我也考入了县一中。县城距离我家四十公里，那时候交通不方便，客运车很少，每天有限的几班车，不是赶不上就是漫长的等。所以经常到周末约上老乡同学，说走就走，步行往返。舅舅心疼我跑路，就借口说去县城开会，用他心爱的锰钢自行车把我送到学校。后来才知道，他哪里是去开会？完全是为了送我啊！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凸凹不平的乡村公路上，登着自行车骑行80里送我上学，那是怎样的一种付出啊！有一次他把我送到校门口，还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塞到我手里，然后转身骑上自行车回返。望着舅舅渐行渐远的身影，我的眼睛潮湿了。回到宿舍才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五元钱，在当时是一个月的生活费。
在我读高二的这年，舅舅真的来县城开会了，是什么三级干部会，住在县党校。这次会期比较长，一个多星期。自然他又是骑自行车来的，会议期间自行车就放在党校的空场上。当时我还不会骑自行车，不光我不会，班上大部分同学都不会——那个年代自行车还是奢侈品啊。我看准这个机会，去党校把舅舅的自行车推到学校。于是，我们三五个同学互相帮忙，学骑自行车。不到一周的课余时间，我们都成了合格的骑手。可是在最后一次狂骑飞奔的时候，自行车轮胎被扎破了，“嗖”的一声，气全部跑了出来。没办法，我只好又推着自行车，把它送还给舅舅。我知道舅舅多么珍爱他的自行车，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接受一顿训斥。可是舅舅依然淡淡的一笑：“没事，找人修一修就好了”。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大学毕业后，我也当了老师。这时舅舅已经告老还乡，退休在家，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了。2000年8月我出差在外地，突然接到噩耗：舅舅他去世了，享年85岁。我恨自己没有分身之术，不能回去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据说，前来参加殡葬仪式的人很多，足足排了两里路。这其中有不少是他的学生，甚至是学生的学生。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舅舅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脑海，但是我再也听不到他那温厚亲切的声音了。谨以下面的挽联表达对舅舅的怀念：
三尺讲台，润泽兰蕙，桃李满天下
一世美德，光扬后代，亲情留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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