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河
袁争华
家乡的河叫大坝河，其实是一个人工水库，但是儿时我们以为她足够深，足够辽阔，它给了我们对大江大湖大海所有幻想。今天官方称大坝河为忠防水库，旅游局给它起了一个漂亮的名字——龙潭湖，可我们当地人更喜欢称之为大坝河，叫起来顺口，也接地气：大坝河，是我们乡亲给她起的名字。大坝河，群山环绕，绿波荡漾，湖水清澈，像一块巨大的碧玉落到了群山之间。大坝河上游支流曲曲折折延伸到药姑山山脉马家洞深处，下游的河流带着家乡游子的梦想浩浩汤汤流到了桃林河，新墙河，汇入洞庭湖，最后流向长江大海。今天大坝河和6501神秘地下工程已经成为了周边城里人们休闲打卡的胜地，被美其名曰“6501风景区”。
改革开放以来，附近的村民们有钱了，都把房子建到大坝码头这边，很快这里就形成了一个集镇，漂亮的楼房沿街林立，“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一派欣欣向荣美不胜收的景象。我的两位哥哥也在中学旁边建起了楼房，日子越过越红火。每次到哥哥家做客，我和爱人一定到大坝河走一趟，我们沿着河畔漫步，静静欣赏沿河风光，回忆童年嬉戏和辛苦求学时光，或者站在大坝上，久久远眺望河对面绵延起伏群山，远眺山脚下魂牵梦绕的老屋，远眺河边少儿时曾经欢声笑语的校园，远眺对岸日渐消失的船码头……
附近的居民们——袁家、陆家、王家、马家、刘家、李家，余家——很多个小村落伴河而居。袁家的姑娘嫁到李家，陆家娶了王家女儿，沿河沿湖大都是亲戚。小时候，妈妈和我说，忠防水库建起之前，湖底是曾经的忠防铺。那里是曾经忠防最热闹最繁华的集镇，外公经常带着妈妈到忠防铺上撕布和买日常用品。一条河流从马家洞蜿蜒而出，七弯八拐，然后从咀上屋流向远方。在忠防河上有六座木桥连接两岸的村民。妈妈小时候一个人去河对面年弯里的姑妈家拜年，木桥又高又窄又晃，妈妈不敢过桥，在桥上吓得大哭，对面的姑妈闻声跑来，疼爱地把妈妈抱过桥去，然后在火塘边烤一块家乡的美食茴糖糍粑，糯糯甜甜的糍粑让妈妈回味隽永。爸爸小时候和玩伴到河边玩水，一不小心从掉入深水龙潭。其中一个带头的年纪最大的本族伙伴识水性，潜水了三次，才找到爸爸。爸爸后来回忆，他坐在龙潭里，亲眼看到救他的伙伴着急地上下潜水，在水表底摸索。伙伴后来对别人说：“当时如果再找不到兵娃（爸爸的小名），我也不打算起来了。”多么淳朴仗义的乡邻啊。爸爸在水底呆了十几分钟，最后安然无恙，真有神灵庇佑。在夏天，我们一伙玩伴依然还是抵挡不了大坝河的诱惑，无视父母的严厉警告，成群结队偷偷下河玩水，小伙伴们偷偷学会了狗刨式游水，仰泳，踩水，潜水。时间悠悠，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多年，妈妈已七十八岁高龄了，身体还健朗，跟我住在城里。如今河水涨满，昔日忠防铺沉入河底，往事如烟，河底下沉下了多少家乡的故事！
曾经的大坝河，渔船如织，浆声欸乃。清早忙碌的打鱼人收起渔网鱼笼，大鱼小虾是必有的，提到集市上去，桃矿工人会一抢而光。在溢洪道峡谷，我亲眼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炸鱼（现在是绝对不允许的）的情景，“轰——”，一声炮响，震耳欲聋，白浪滔天，整个峡谷都动荡起来了，各种小鱼蹦出水面，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鱼在拦河坝腾空而起，咀上屋的小学同学军军奋不顾身扑向大鱼，大鱼挣扎摆动着尾巴。“哎哟”，突然一声痛苦的惨叫——大鱼的尾巴打伤了军军的手臂，但是大鱼还是被死死地抱上了岸，同伴们欢呼雀跃，抬到桃矿食堂去又可以换几个零花钱了。桃矿工人最喜欢吃大坝河的鱼儿，大坝河的鱼是最甜最鲜的，煮上一锅汤，鱼香四溢，会让左邻右舍垂涎欲滴。现在想吃到正宗大坝河的鲜鱼可没那么容易了，能买到大坝河里的鱼全碰运气。前不久，嫂子带给我几斤亲手腌制晒干的刁子鱼，一入口就是大坝河鱼的味道——鲜，软、甜、香，口感极好，顿时我食欲大增，哎，吃饭很久没有这么香了。砖屋里的嫂子一家是打鱼能手，嫂子十几岁做女孩的时候，就划得一手好船，她摇起桨来，船稳如磐，船快如箭。嫂子的弟弟青坡水性极好，船到河中时，猛不提防甩掉身上的衣服，跃进深河里，半天不见人影，一会儿冒出水面，然后快速地向前打动手臂追赶，抓住我们的行进的船尾，随着小木船在绿波翻滚穿梭，简直就是“浪里白条”。
小时候到镇上去，没有交通工具，但是乡亲们都不会沿着河岸走。大人小孩都走山路，翻山越岭，虽然辛苦但是大大缩短了行程和时间。后来有了机划船，村民们出行方便多了。附近几个村上街购物的，出远门发财的，走亲戚的，读书的，纷纷改坐船。一元一票，凑够五个人就开船，仅仅几分钟就可以抵达对岸，上岸就是三马（三轮车），公交车，可以直达县城。如果碰到中午时分，旅客太少，你也可以花五元钱包一条船，当然，这必须是当地有钱人才这么大气。碰上正要开船，赶路的人慌忙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师傅等下，等下！”船主也乐于等待，又调转船头重新靠岸。船上的人都是乡里乡亲，大家也都没意见。乡亲们一上船，便是问好，客套，拉家常，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的儿子在广东做老板发财了，谁家接了媳妇添了龙孙了，哪个屋场的老人过世了……消息当天很快传到大坝河的每一个角角落落。有一次岳父岳母从乘风到我老家走亲戚，后来笑着感叹:“到你家好远啊，要坐汽车，坐火车（桃矿的蒸汽火车），坐三马，还要坐船。”今天大坝河河面上没有一条船了，家家户户都有了小汽车，机划船也退出了它的舞台。昔日码头上那棵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到了春天盛开大朵大朵夺目的紫色喇叭花的老桐树也不见了。
作为一名山里的的贫穷学子，我更多时间是步行去高中学校读书，顺着曲折小路从小边畈到山墈刘家到尾沙坝到鱼潭薛家咀到桃林二中，四五十里山路走来走去却也不觉得辛苦。偶尔，荷包里的钱还算充足，我也会选择坐船，然后坐汽车上学，那可是又要花掉几天伙食费啊。记得有一次高三元旦放假回家，大概还有结余的钱，我便坐船回家，很晚了，只有我一个人在等船。高三的学业负担和高考的残酷竞争让我身心俱疲，我心情沮丧，感到前途渺茫。寒风荡起了水波，小船随波摆动，暮色渐起，灰色的天空下河岸四周的炊烟袅袅升起。我孤零零地坐在船上，耳畔传来了长岭石油学校（我很奇怪，为什么一个石油部中专学校怎么建在一个偏远的山区）的广播声——正在播放学校温暖喜庆的元旦节目。三三两两的背着吉他、拿着相机的大中专学生在河畔散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青年们窃窃私语，笑声吟吟，他们那么惬意，那么快乐，简直是天之骄子。我问自己，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徜徉在美丽的大学校园，去实现我的梦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河水荡漾，轻轻拍打船舷，似乎在抚慰我受伤落寞的心灵。我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走出困境。那年，我考上了大学。母亲特意给我买一只皮箱，然后亲自到船码头送我，交给我一个布包，里面包了一叠零零散散的十元五元的票子，这钱的分量有多重——那可是乡亲们亲戚们凑的份子钱啊。三年后，大学毕业第一年，我参加了工作。我挑着单位分的猪肉和鱼回家过年，一路归心似箭，坐汽车，坐火车，坐三马，坐机划船，船快靠岸时，远远的母亲拿着扁担站立在船码头，她是站了多久，似乎站成了一座雕像。大坝河啊，你是我精神的河。
今天我又伫立在大坝上，深情的注视着大坝河。大坝河啊，你是我家乡的河，大坝河啊，你是我的母亲河！202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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