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心去知青茶场由来已久。不仅因为我曾经是知青,更因为很久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常常心生山恋叠嶂的记忆和向往。
汽车驶离市区,驶离高速公路,驶入省道、县道、村道,吱一声停在了山脚下,一处面积不大的农家院子里。
人还没有下车,就看到挡风玻璃的前面,一把硕大的茶壶凌空,水流汩汩,灿亮的水柱,从壶口涌出,一个猛子扎进下方水池里,水花迸射,铜钱大小的水珠与阳光相撞,五颜六色,彩妆魅影……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到农村插队,与十几个知青,先住祠堂,后来大队派人,带领大家上山开荒,种洋芋红薯,又在山腰建了一栋砖瓦结构的知青宿舍,以此开启了我们知青农场的知青生活。
农场现在改名为茶场。依旧保留了“知青”二字,全称“知青茶场”。除新建了一处凉亭和一座制茶的厂房以外,大多还是当年农场时的模样。曾经种洋芋红薯的地,现在已经整理成茶山,层层绵延,满目都是高未齐腰的嫩茶树。茶树挤挤挨挨,象小朋友不太整齐的队伍,虽然略显幼稚,但在猛烈的阳光照耀下,每一棵树苗都显得朝气昂扬,每一片叶子都表达出奋发向上的拳拳之心。很象当年的知青们,从城市到乡下,虽然个个愣头青似的,有的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却都满怀着广阔天地炼红心的豪情壮志。
我向屋主人借了一顶斗笠上山。同行的小伙伴好奇,把斗笠要了去把玩。我们这里的斗笠很有特色,呈圆锥形,直径约60厘米,高不过30厘米,通体橙黄光亮,戴在头上,抵御日晒雨淋,拿到手上还能当扇子用。斗笠以竹蔑为主要原料制作而成。里外涮了桐油,脂香持久,混合了竹子香气,不时扑鼻,令人头脑有一种格外的舒爽。
高中毕业前夕,父亲单位送来了锄头、箩筐、扁担和斗笠等农具。那时候的斗笠比现在的重一些,中间夹层是深色棕丝,而现在斗笠夹层都铺了防水纸。纸比棕丝轻薄许多,所以现在的斗笠要显得更加精致轻巧。过去物资匮乏,家家户户都会在农具上写名字或者留下记号。我也在斗笠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还撷取了当时的流行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用红色油漆写在斗笠上面。一次去山里扛木头。天还没亮出门,走了十几里山路,扛了一根不足5米长的枞木头往回走。一开始,头戴斗笠,我脚步很轻快,可以腾出一只手,一边拿斗笠当扇子扇风,一边快步小跑。但是,没走多远,就被木头的重量压得浑身骨痛,渐渐地汗湿背脊,腿脚象捆了沙袋子一样沉重起来。于是,我不得不放下木头歇一会儿,走一会儿,再歇一会儿,再走一会儿……木头仿佛越扛越重,加上肚子越来越饿,力气也越来越小,山路上,我孤寂的脚步越来越提不起劲了,沉重的身体,二十米、三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地艰难挪动着,一直到天黑,还在山路上走走停停。
湿衣冷风,山路幽岱,我觉得好累,好崩溃!
就在我疲惫不堪,快要熬不住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喊着我的名字,从山坳里走过来。听声音,知道他来接我了。“饿了吧”,他温和地问我,声音是那么的入心入肺。他从挎包里拿出一包糍粑递给我,说:“莫急咯!歇会儿再走。”顿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心中积郁的悲愤、孤冷和饥饿任泪水冲刷,在月亮的清辉里流淌。
“好热啊!口渴得受不了了!”一圈茶山还没有转下来,原本对采茶摘叶充满遐想和设计感的小伙伴们,耐不住躁热困顿,开始心生退意了。这让我想起当年知青们的辛劳。那时候,我们一天劳作八九个小时,挣七八个工份,只值二三角钱,有时候连口粮钱都挣不够。但大家咬牙硬挺。累了,树下乘凉;渴了,井边掬水。冬寒暑酷,很少有人退出!
1978年,我应征入伍,随部队千里奔赴前线,吃牙膏、啃木薯,嚼白菜、咽干粮,负重四五十斤,迎着呼啸的炮弾和嗖嗖的枪声冲锋,翻山越岭追击敌人。一次,遭遇敌高机平射,我的装备被击穿,子弹从额前飞过,击碎了山坡上的石头,石子溅到了脸上却全然不知!如今我们渐老,不能继续站岗放哨,但滚烫岁月,血与火、眼泪与欢笑的家国情怀,战友深情早已经注入了生命骨髓!
战友阿满,我们一起下乡,同一知青农场的知青。他住我隔壁,又一同从农场到了部队。战场上,他是机枪手,在攻打六五八高地时负伤退伍,现在已经去世。现在我常常想起他在宿舍门口放一个炉子煮饭炒菜时的情景。在他的菜炒熟以后,大家纷纷从锅里直接把菜夹走。阿蛮也这样,经常端着碗走东窜西,蹭别人家的菜吃。就在这来来往往之间,一天的劳累消散许多。比我早一年下乡的明亮,劳作之后,多数时间都会搬一张一米多长的木条凳在宿舍门口,整个人躺平在条凳上或看书或眯着眼睛独处。他自己不做饭,愿意跟别人搭伙,后来考上了中专学校,当了老师。还有萍妹子,爸爸是干部,大队有人关照,但她并不接受,有时候表现得比我们男知青还能干,她会拉二胡,我很喜欢听。
“这么热的天,怎么可以不饮不渴呢?”转山下来,大家在凉亭里喝茶聊天。有同伴问我。
“茶山上这么多的茶叶,随时随地随手摘几片嚼嚼就满口生津,还怎么会口干舌躁呢。”我回道。
“真是耶!”有人听了我的话,马上伸手摘一二片叶子放嘴里品尝。也有人觉得接受不了茶叶的苦涩,又吐了出来:“好苦阿!”还有人只把摘下的茶叶放在鼻子间闻。大家各自动作,各说各话,你一言他一语,很像当年知青农场的知青们,干一天农活,累归累,苦归苦,傍晚回到宿舍,一边升火做饭洗衣服,忙自己的事,一边东拉西扯讲闲话,仿佛山野之茶,初尝苦涩钻心,再饮却甘鲜入脑,一旦细品,唇齿口舌被茶汁浸润,一时体验不到的津水盈口滋味立刻变成了风花雪月层次丰富的碧水青山,进而干涩去丰润来,感悟至而焦躁平。
那时候知青们除了偶尔走几里山路到城里或者公社等单位,看一场电影或者文艺演出之外,没有更多的娱乐活动,每天傍晚散工,大家集聚一处算是靠得住的精神生活。有一对一说话的;有盯着天空自说自话的;有凝目沉默,独自发呆的,也有拉二胡、吹笛子的,异古异样的希望和憧憬,每天傍晚,犹如天上的星星,任你看得见还是看不见,留意还是无意,都在我们知青宿舍闪烁弥漫,从傍晚到子夜,从黑暗到黎明,从来没有沉寂。
从懵懂的中学生,到保卫祖国的解放军战士,知青是我人生的重要时期,与军人生涯一道,既磨练了我的身体,也培育我的奋斗精神。今天重回到知青茶场,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至亲挚友;一呼一吸,皆如我的身体发肤,情钟之时,专注所在,我又怎么会被盛夏的躁热酷暑所影响呢!
朱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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