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秋天有水的地方总会有这样的景象:水面平平，游离着腐朽的春天，亭亭地立有弯折老枯的苇草，我总觉得它们的样子像一只只纤瘦的野鹤；微风轻轻，残存着的苇杆尸体与岸边的金柳一起摇曳飘零，却也被唆使着搅乱这一池秋水。
秋水，顾名思义就是秋天江河湖海的水的统称，只不过文字里的种种让秋水有了更多饱满真挚的含义，比如用它来比喻明澈的眼波、清朗的气质、剑光的冷峻明澈，秋水千变万化，在诗词歌赋中亦是如此。
诗文古籍里的秋水总是弥漫着一层悲剧的氛围，就像被浸湿的书页在一次次岁月的翻阅中发酵而成的苦涩的味道。也正因如此，秋水才会自然而然地让人联想到历史上的每一个充满情感的秋天，也许是李白在南湖的夜里有感而发: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也许是杜甫站在窄窄船头前所吟出的一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还有唐珙迎着满江的明月清辉所作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可见秋水里有澄澈无烟，有滚滚浪波，也有满船清梦，秋水里有着诗人可望而不可触碰的意象，它就像一块易碎的玻璃，轻轻一动便会溢出满池的诗意。
一径秋水拾起无数文人心里的落花，一滩秋水又映出许多画师眼中的烟霞，其中有太多良马轻裘，有太多雨打归舟，有太多青灯续昼，是风光是凄迷是孤寂，是万千口不可言，是千万无法诉说，于是有墨有笔有纸有书，即能盛一捧秋水的众多载体。
秋水是属于中国人的独特浪漫，正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有无数人文底蕴的滋养，有许多古老传奇的点缀，有万千远山长水的沉淀，秋水才得以是秋水，才不会是泰晤士河里易逝的一卷波涛，也不会是大西洋里乖张汹涌的巨浪。它是温润的，一如岁月悠久里的文人雅士，怀有超凡意趣；它也是包容的，就像历史长卷中的圣贤大家，尽显君子风度。
秋水，两个一看就充满无限遐想的方块字，有的时候它们丰富得像倒映着一切的云锦，有的时候它们喧嚣得像身体里的一阵桀骜的暴风雨，有的时候它们又安静的像一块沉睡万年的石英。我把书本合上，从字里出来，从书中清醒，从水底浮起，在文字之外的世界里呼吸，我收起了泛黄的秋水，收起了它一方形状里的丰富多彩；我又推窗远望，看见了平静的池面，才真正体会到书中的韵味，才能在心底重现出秋水中周而复始的四季。
秋水里其实也有太多并不属于水底的事物，树上的落叶、地上的枯草、天上的霜露，因缘际会才聚在这一方池塘。池塘小小，一圈圈地转圜着生命轮回的漩涡；秋水点点，一遍遍地见证着两岸的乱红如雨。
秋水只存在一年里一个名为秋的片段，秋始它们从四方汇聚，可以静若平潭，也可以浩如烟海；秋末它们各自分散，然后在严冬时它成了寒凉霜雪，暖春时它就成了小满时节前的飞雾，暑夏时它又凝成荷叶上跳跃的露珠。时序滔滔，四季漫漫，各物各有其形，各事各存其命，谁能例外?谁都不能例外。秋水要告诉我们的正是这个道理。
如果秋水没有包容死亡与枯萎的胸怀，没有接纳雨雪和风霜的宽广，那么它不过只是一滩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水渍，它或许就不能引起古人的无限情丝，也自然不会有记录生命轮回的能力与资格，那它就是死水而非秋水了。
我对秋水有一种奇特的偏爱，秋，一个代表干涸与死亡的季节；水，一种承载着希望与生机的液体；这两种意义近乎相反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历经许多颠倒变幻，才成了秋水。
明代的《警世通言》中有一位女子，我觉得最与秋水相配，“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的杜十娘，她的出身并没有多高洁，恰如秋水也曾有过历经阴沟暗渠的时刻。秋水伊人，伊人秋水，到底难解难分。在书中的一个普通秋天，普通到年代也不详，这位顽强刚烈的女子带着她的决绝与无奈扰乱了不知名的一江秋水。至于当时杜十娘是以何种心绪怒沉百宝箱的，是放下的释然，还是牵挂难断，或许谜底也只随那箱珍宝被永远地被埋在寒塘深处。她不是家室显赫的谢道韫，也非才貌兼备的李清照，她只活在一纸文章里，冯梦龙只为她留了一点笔墨和一个坚贞不屈的灵魂，也恰好秋水伊人，伊人秋水，这一点微妙的联想才使我偶然透过秋水看到她那双如“秋水润”的眼睛，看到她与秋水巧妙婉转的共鸣。
只是伊人早在书页翻动中流乱而逝，恰如碎在秋水里的枯叶，或是漂泊于秋波里的无定落花，人们一遍又一遍地传颂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传奇，好似无岸的桨声、无边的涟漪。
我与秋水的缘分并不像书中那样的虚无缥缈、朦朦胧胧。在童年的秋天里，在长风吹彻的湖边，铺展着一如生命旺盛时的绿野，枯草依然在声势浩大地完成生命的轮回，野花却早已垂垂老矣。踏过枯草，越过野花，我们才看到了秋水泛纹，看到湖波荡漾，也油然而生出一种对未知的敬畏，但是那时这种感觉不可名状，我和小伙伴们只觉得湖就是湖，水就是水，秋天就只是秋天。现在想来觉得从前岁月里的秋水永远澄澈如酒泉，才会令每一个怀恋过往的人昏昏欲醉。
只是我的这篇文章是为秋水而作，虽然林林总总地说了许多，但也终将在浮华消沉中泛黄腐烂，韶光轻贱中影沉秋水，伊人不再，文字生灰，秋水仍旧流淌于江河湖海，仍旧映有山河浩荡，仍旧汇满岁月悠长。
投稿人:陈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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