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江南
每次见到公主,她都好像周身蒙着一层薄薄的纱。即使是旭日春光,艳阳高照,她也像是带来了江南的烟雨缠绵。一双眼仿佛被打湿了的樱花,总是映着盈盈的水光。她的目光总爱停留在远处,好似在寻找些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可眼底却是空荡荡的,露出无尽的孤独。公主不爱笑,即使是笑,也是淡淡的,拘束的。她爱着青蓝色的衣衫。也衡记得第一天在长乐殿当值的时候,正是夕阳下这一身在风中舞动的青纱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他来自水乡,每到梅雨季节,远处重山映出的便是这青蓝色。刚到长安时,西北的天气确实让他吃了不小的苦头。空气中弥漫的黄土味让他日日都在思念江南雨后的青草香。干燥的空气总让人觉得嘴里干干的,鼻子里也总有说不出的血腥味,周遭都被染成了黄土一般的颜色。唯有这一袭青衫,总能一下子将他拉回小时候常玩耍的河畔,雨后的石板桥,还有阿娘的酒酿圆子和糯米饼。扑面而来的是雨的味道,是雨后清凉的风,还有雨打在斗笠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自从来了长安,也衡便最讨厌日落时分。本就黄沙漫天的长安城被夕阳染的更加昏黄,让他想起了第一次在天街看到的西域商队里的骆驼。它们那一双双被沉重的眼皮压得睁不开的双眼,昏沉得像是要永远沉睡下去。可是那个傍晚,公主的出现为他的世界解开了这个昏睡的魔咒,带来了清凉的风,刮走了周遭的沙土,让他并没什么成就的人生突然有了点伟大的建树,有了点盼头。他开始期待着日落时分,因为每日的这个时候公主都会站在殿外的长阶最上面的平台上,不知道在望着远处的什么。也衡好想走近些,看看她在到底看什么,看看她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到底装了多少的忧愁,看看这快要溢出来的忧伤从何而来又要到何处去。等到天空中最后一丝光也被落日吸走,只剩下一个深蓝的空壳时,公主又会返回殿内。无数个夜晚,他看着殿内的烛火亮起又熄灭,也不止一次走到同样的地方,望着同样的方向。可目光所及之处,漆黑一片,只有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辨不出是哪里。
这天轮到也衡守夜。他绕着宫殿转了大半夜,不自觉的也像那骆驼一样,眼皮越来越沉,步伐越来越慢。已到后半夜,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也衡便找了一处墙根,蹲下小憩片刻。他睡的并不沉,一会儿像在梦里,一会儿又仿佛醒来,一会儿在江南,一会儿又到了长安。突然,他被几声高喊吓醒了。
“公主您要去哪儿”
“公主您不能站在那上面”。
他半梦半醒地顺着那喊声沿着墙根走去,在灯笼幽暗的光下向上望去。只见那殿前高台的栏杆上,一袭青蓝色的衣衫在风中舞动,裙摆和轻纱像是突然有了生命的木偶,拼尽全力地呼啸着。公主正站在那栏杆上,定定地望着远方,不顾风将她散下的长发扬起,也不顾衣裙怎样的飘摇。没等也衡反应过来,公主向前迈了一步,身体直直向下摔去,坠入黑暗之中。也衡赶紧扔下手中的灯笼,伸出双手去接她,一手护住她的头,一手托住她的身。可公主下落得太快,也衡只能用身体为她缓冲,两人齐齐摔在地上。也衡松了一口气。虽然摔断的胳膊钻心地疼,但他知道自己垫在了公主下面。也衡第一次摸到了那青蓝的裙纱,柔柔的,她的长发像缎子一样,也是柔柔的。他觉得自己接住了天上的一片云,一片
他永远不希望消失的云,一片从他的故乡,飘到他心里的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公主的眼眸,是那样的黑,却又那么的透,他好像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公主您可有受伤?”
“将军为何要救我?”
也衡愣了愣。
“因为公主还没见过江南呢,江南有山有水,风景如画,可美了,还有我阿娘做的桂花酒酿!”
他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
公主一下子笑了。这好像是也衡第一次看到她笑,真正的笑。
“江南,在诗里,在梦里,太远了,我去不了。”
“不,江南在这儿,公主就是我的江南。”
话一出口,也衡就意识到自己唐突了,竟把心里的声音大声地说了出来。公主愣了愣,两人之间的气温好像忽然热了许多,也衡只觉得脸上烧得慌,不敢再去看那双深得像潭水一样的眼睛,怕自己会溺在里面。
从阶上赶下来的侍女和随从将他们围住,把公主扶了起来,簇拥着她走回殿内。也衡躺在地上,看着那青色衣衫渐行渐远。忽的,公主停下了,回头望了一眼。夜里的风真大,吹的烛光忽明忽暗,也衡也看不太清她的脸。仿佛有那么一瞬间,她微微侧首,对着他笑了。然后就被赶来的更多的侍从挡了起来。直到这时,也衡才感觉身上的痛一股脑的涌来,钻到他的骨头里。
自从那天救起公主受伤后,也衡就一直在休息,下不了床,没有去当值了。他总能在梦里见到公主的眼睛,看到她眼中映出的自己。梦里他好像跟公主一起到了他小时候常玩耍的河边,一起坐在阿娘的酒铺,喝着桂花酿,听着弟弟妹妹们玩闹的声音。他总觉得那青蓝色的衣衫只有到了江南,才能真的活着,而不是在长安受风沙的侵蚀。不知过了多少天,他终于能下床走路了,回到了长乐殿当差。又到了日落时分,怎么不见公主出来?是上次受了伤还没好全?也衡找来殿里的侍女询问。
“将军受伤了这许久,两耳不闻窗外事。公主前日大婚,已经出发去玉门关,往西境和亲去了。我们公主也是命苦,唯一的姐姐前年去了西境和亲,不想病死在了和亲的路上。现在轮到她补了上去。她便是一早知道有那样的命,才会想不开要在大婚前寻死吧。只愿公主能得菩萨保佑,顺顺利利的到西凉。”
也衡突然觉得心里一震,好像一大块东西猛的就被人掏走了。他失了魂一样地走到了她常站的那个台子上,向同样的方向望去。
远方山重重,黄河道弯弯曲曲地向前流。黄沙蒙住了山的另一边,但是也衡知道,翻过那座山,再走上几天就能到玉门关。出了关,便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原来公主每天都在望的是西境,是姐姐,是从未自己掌握过的命运。他努力地看,希望能望到和亲队伍的一点影子。忽的,他仿佛看见了那青蓝色的衣衫在黄沙中飘舞的模样,他看到了昏黄一片的落日中,公主正对着他笑。他知道她不会死,因为她还有一个妹妹,再过几天也要搬进长乐殿。他也知道,她已经去过江南了,就在救起她的那个晚上,在她的梦里,在她最后的微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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