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死亡
人走向死亡,就像从平原走向丘陵,从丘陵跌到峡谷,再从峡谷爬向山地。
平原是人的天下。氧气裹挟着水从山地流下来,共同为这里的人类建造了庇护所。无论何时,屁股一蹲,腿一踢,就可以躺在平原的土地上。这感觉,就像小时候躺在水泥地上,来回打滚一样,落一身灰也快乐。
丘陵是粮食和高度生长的地方。人变得少了。要爬上丘陵,就要爬上斜坡,越过梯田,小心翼翼地走过小路,边走边看是否会摔向两边。平原里的大多数人,没办法到达这里,他们的腿是蜀黍根,只能扎根在田野里,一到高的地方,根就扎不稳了,得落到平的地方才好。少数人被赋予某种使命后,要携带着宁愿根倒也要扎的精神去往丘陵,像小麦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上,面对更多的未知和危险,看见更广的视野和风景。担忧地面颠簸,担忧水源稀少,担忧水土流失。但他们也看见平原像一块布摊在面前,河流是长线,房子是断线,人们是密密麻麻的小点。有时候他们会对彼此说:“嘿,你看见了吗?真不敢想象那些像虫子一样的小点是曾经的我们。”
丘陵是欲望和恶俗的盘踞之地。粮食的分配不均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争夺,各处本源的欲望将互相争斗,掌控人类的主权。每个人发自内心的恶意,把自己和他人打得遍体鳞伤。勾心斗角,负屈含冤之事变成了铲子,往下一挖挖出一道断崖,斜着向左啃出大大小小的缺口,再向右上上下下砍成一张心电图。人们滚落到峡谷下(我们姑且把向下砍出的最深的地方称作峡谷),比平原还要低的峡谷,大喊一声只听得到自己回声的峡谷,不想往上爬的峡谷,如此绝望的地方!
一些人往左往右,往上往下看,决定往上爬。手上的血从手指流到手臂流到肩膀流到肚脐流到大腿流到脚趾跌落谷底;头发从头顶到颈部到腰部到臀部到腿部到脚后跟爬向山腰;腿上的皮从完好到破碎到翻开到扯断到重生爬向山顶。终于有一天,一群头发花白,佝着腰背,皮肤打皱的老人,在最后一只脚迈向山地这片土地后,迎来了山地的征服。寒风和稀薄的氧气使一群暮老的战士们剧烈地颤栗着,光辉和荣耀笼罩在他们身上。他们津津乐道地谈这一路上的经历,调侃对方的白头发,长头发,白胡子,长胡子。他们往下看见丘陵和平原,看见当年的自己把平原当做一幅画,于是觉得该把画扩大一点,把当年的自己也画进去。他们不仅看得到自己,也看得到所有人,他们以人类的至高精神和至高姿态,审视整个人类乃至他们自身。
山地不被外人知晓,山地只被胜利者知晓。他们就是胜利者。这部分人的荣耀只留给他们自己咀嚼。很快,他们的牙齿掉光,很快他们就无法再吃任何东西了。假设他们有牙齿,那也是一样的结果,任何好吃的东西嚼久了都会无味,荣耀也是。
胜利者如果被一种更大的失败所笼罩时,就会变成一个失败者了。
他们拖着疲软的身体,坐在山顶上。山顶气候寒冷,偶尔还下些小雨小雪。他们什么都没有,衣服磨烂了,皮肉暴露在空气中,疼得他们龇牙咧嘴。想把自己这一路的艰辛告诉别人,却发现只有这一路的人可以谈,这些经历慢慢变成了只有口臭味的泡泡糖,久了他们就不说话了。他们作为人类的最后的种族,通过山地往下看见丘陵和平原的人,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高大的姿态。一种荒凉之感,落寞之感像杂草一样从头到脚长满全身。
山顶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草没有水没有氧气,坐的地方都很小。这里没有欲望和世俗,只有孤独的窒息感让人想起平原疯长的绿草。时代的更迭,板块的挪动,拉长他们与丘陵以及平原的差距。他们最开始还能向下吼吼,现在向下吼也没人会听得见了。
这里没有生产体系,也不需要有人劳动,他们被抛弃在社会的边缘,拿着自己可怜的自尊心,日复一日地回想起往昔的风光。
死亡的鸣笛从远方悠悠地吹来,死亡的终点站在远方等待。他们最后再留恋一眼平原和
丘陵,最后再放下一切放不下的东西,缓缓地走向他们的末班车。世界的末班车。
自然,人世间的末班车有许多。平原,丘陵,山地,光地理图册上就有好多指标,似
无处不在无处不是。人们在这三个地方从前往后地推进——从平原走到丘陵,从丘陵跌到峡谷,再从峡谷爬到山地。每个人都在走向自己的死亡,同时又在走向他人的诞生。
某一天,在这一块平原诞生生命之时,就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老人爬上山地。“是的,他不是我们。
但是,他不是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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