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小火炉

　　红泥小火炉

　　文/邢真书

　　大雪，为万物留白，予人间静美。《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至此而雪盛也。”岁暮瑞雪是世人瞩目的期待，雪后的世界静谧而空灵，每一帧都是素雅写意的画卷。飞花坠，白玉碎，琉璃之境琼芳绘。万籁俱无声，云霁觉寒轻。空寂生明朗，清净归自然。

　　而我却觉得雪是极致的静，因为“落雪无声不染尘。”还认为雪也是极致的净，所以才会有“一夜雪倾城，素白写空灵。”每次看到雪天都会想到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乐天居士诗句里提到红泥小火炉呢，在如今已经很难看到实物了，小伙伴们想是也只能是在纪录片里看到了。但于我而言，这红泥小火炉是真真切切的陪伴了我童年里的每一个冬季。

　　武汉的冬天是又湿又冷的，虽然地处华中，靠近南方，可从小雪开始，气温骤降，可谓是一夜入冬。空气中弥漫着寒冷的湿气，此时屋子里面的温度和外面几乎一样，江面上也会升起白色的水雾，据说武汉的冬天可以冻哭东北小姐姐。

　　从我记事开始，每年入冬，外婆都会从大衣柜里取出一个小箱子。箱子是用香樟木打造的，没用铁钉，这是鲁工技艺里的榫卯法。箱子颜色很好看，很润的红，有一股浓浓的香味，很好闻，外婆说用的是漆器技艺里面的朱漆，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了。木箱用一把带有海水天涯纹图案的黄铜锁锁着，开锁的钥匙很长很粗，栓在一个大铜环上。

　　外婆每次开箱都很小心，双手从木箱里捧出几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裹，而且非常小心的把包裹里面的物件整齐的摆放在茶几上，有一个很好看的，红色的小炉子，那种红，可以用珊瑚来形容。炉壁上还有竹子的图案，外婆说这是“阳刻”技艺，比“阴刻”技法要难一些。然后还有像蜂窝一样的炉膛，像小抽屉一样的炭槽。炉身、炉膛、炭槽，都是用沉积岩碾磨成泥制作而成。还有一根弧形的手提环和几个小烤盘，手提环和小烤盘是镔铁材质的，很精致，很好看。手提环是一条应龙的形状，龙口、龙尾各有一个钩环，用来钩住炉身，方便用手提着。烤盘有两个实心的，一个网状的，分别有梅花、兰花、菊花的图案，外婆说是用的折叠锻打技法。由于年代久远，烤盘和手提环都已经看不到原来的金属色，变得很深很沉，是那种青黛色里调和了烟墨色，显得古朴厚重。

　　外婆非常小心的把炉膛放进炉身里，然后把炭槽插入炉身底部一盒见方的孔槽，再把手提环嵌入炉壁，一个非常小巧精致的红泥小火炉就呈现在我眼前了。小巧小巧，有多小呢？大概只有成年狸花猫那般大小。还是孩童的我，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上去用小手摸了摸，很温润、很细腻，不像是泥做的。外婆说这是时间的功效，经过岁月的沉淀，小泥炉在反复的炭烧和氧化中循环，从而“挂瓷”，开始“玉化”了。

　　外婆先往炉膛里放了两块竹芯梅花碳，划一根火柴即可点燃，然后又往炉膛里添加了几块，竹芯碳火红火红的，只见火不见焰，也没有烟，反而还有一股淡淡的樟木香。小泥炉外壁上的竹子图案，在炭火的掩映下，好像活了过来。炉子的颜色也从珊瑚红变成了胭脂曙，好像元宵节的花灯。

　　此刻房间里面也缓缓的暖和起来，整个人身上也都暖暖的，有种很酥软的感觉，特别是小手和小脚，简直暖到骨头里了。家里现在用的这个红泥小火炉是我太姥姥还未出嫁时亲手制作的，然后传承给了外婆。网状烤盘是用来架在炉上煮茶的，同时还可以放上红薯、白薯在上面烤熟了吃。而实心的烤盘是用来架在炉上温茶的，同时还可以放上一些花生、干果、年糕、橘子烘热了吃。外婆告诉我，太姥姥天生丽质，聪慧过人。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头发，扎着很粗的麻花辫子，喜欢穿花布衣服……。

　　我坐在泥炉旁的躺椅上，望着忽明忽暗炉火，哈欠连连，眼睛也慢慢闭上，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我看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扎着两条很粗很长的麻花辫，穿着一身红底白碎花的衣服，挽着裤腿，背着竹篓，拿着一把勾刀，竹篓里装着一把小铁锹、一根小锄头。她独自一人，到绵绵大山深处去采挖制作红泥小火炉的沉积岩。她没有盲目的直接上山，而是先在山下看，看啥呢？看山上的植被，根据植被的种类和密度判断出沉积岩的准确位置。

　　采挖沉积岩是一项非常幸苦且危险的事情，大山里面几乎没有路，她用勾刀把挡在前面的一人多高的杂草、藤蔓、荆棘齐根割倒，开出一条小道。而质地松软的沉积岩才是制作红泥小火炉的上好原材料，都是在半山腰的地方，地势较低的沉积岩太硬，半山腰的刚刚好。少女的头发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山中的水雾，她放下背篓，用汗巾抹一下额上的水珠，先用勾刀除去杂草，再用小铁锹铲去表面的土壤，最后才用小锄头挖。挖的时候她没有使蛮劲，劲道使大了，会挖坏整块沉积岩，雨雪天会导致山体滑坡、泥石流等灾害。她用不大不小刚刚好的力道，从整块沉积岩上挖取拳头大小的岩块，挖下一块，换个地方再挖，如果逮着一个地方挖，会影响沉积岩再形成，从而导致后来人无岩可取。有取有留，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是山里人一直保存的习俗。

　　一个红泥小火炉的用料大概是二十来斤左右，“上山难，下山更难”。少女的竹篓里面多了二十多斤矿岩，沿来路下山，到家后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她身上。来不及歇息，少女将沉积岩放到石槽里捣碎，捣碎后的岩粒还要用石盘磨磨成岩粉。再把岩粉一点点的收集起来，用筛网筛掉杂质，筛过的岩粉倒入大釉缸里。少女又往缸里加入清水开始溶岩，清水要漫过岩粉，此时的岩粉还无法成泥，要先顺时针搅拌，期间要每隔几分钟就往缸里加一瓢水，直至水浆表面没有气泡，水浆变成枣红色。然后少女往缸里加了两盆清水，然后盖上盖子，静置三个月，岩粉会慢慢下沉到缸底，静静的在时间里转变形态，由岩成泥后安静的躺在缸底，上面的水会慢慢恢复到原来清澈干净的模样。

　　缸里的水清澈见底，枣红色的岩泥一眼可见，这就表明沉缸溶泥是成功的。然后少女将清水勺出来，缸里只剩下红色的岩泥，少女生的娇小玲珑，她直接光着脚丫子翻身到缸里踩泥，细腻柔软的岩泥，踩在脚下的感觉很舒服，整个人好像在云雾中行走。少女把和好的岩泥全部都用棉纱布包裹起来，装在竹篓里，压一块石头，放置一夜，挤压出多余的水分。然后再次放入釉缸中，盖上盖子，静置一年，这个过程叫陈腐。一年后取出，岩泥会变的更加细腻、更加容易成形。打开棉纱布，一大块檎丹色的泥坯呈现在眼前，这一刻胭脂水粉也可以用来形容颜色了。

　　少女扯下一根自己的长头发，两手拉紧秀发穿过泥坯，泥坯就被她的发丝切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接下来就是在坯床上拉胎塑形，这是最重要的工序，讲求眼里有活，手里有料，心中有数。眼里只有拉胎塑形，没有其他杂事入眼；手里有多少斤两，多少料，此刻都要毫无保留地显摆出来；心中对于炉身、炉膛、炭槽、壁画图文，四个部位的尺寸都有详细的把控。心中有数是最难的，因为泥胎经过窑火高温煅烧，出窑后尺寸都会出现变化，把控不好，会出现裂痕，导致前功尽弃。少女天资聪颖，属于心也灵，手也巧的，拉胎塑形是眼到、手到、心到，一气呵成。

　　这竹纹图案的红泥小火炉出窑后，是一种很好看，很温润的红，可以用珊瑚来形容。少女将炉炭燃起，炉壁上的竹纹图案，在炭火的掩映下，好像活了过来。炉子的颜色也从珊瑚红逐渐变成了胭脂曙，好像元宵节的花灯，好美好暖。红翡黄翡交相辉映，我想，宫阙里的宫灯也不过如此吧！

　　梦中的每一帧画面，都像是从旧时光中走来的柔美诗篇。一个红泥小火炉，是三代人百年传承的念想，是从大山里走出的烟火故事。一个红泥小火炉，是温暖，是温情，更是关于乡愁与亲情的人间记忆。情感融入字里行间便成了灵魂，流淌在血液中就成了传承，镌刻在心底那便化作了，一生都挥之不去的一段缘。

　　作者简介：

　　邢真书，本名：肖韩岩岩，零零后，武汉市。就读于武钢三中，高中学生，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