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人生活的一点回忆
我工人生活的一点回忆
汤声豪
前不久分别近五十年的昔日在钢铁厂做工的某些伙伴相邀在餐馆聚会。乍见之下,很为感慨,“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几十年过去,变化真是大,有的根本就不认识了;原先的毛头小伙大都已是满头白发,老态龙钟,望着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在一起工作生话的场面一幕幕地不停地在我面前闪现……
我从建设兵团农场刚调到钢铁厂时被分到烧结车间"看火”。刚去分工种时那些苦力车间的工段长等人目光炯炯,我们中身强力壮的大都被分到“出炉",一一一用大锤钢钎等把这烧结了的矿石一块块敲下来,然后装到板车上运走。他们看我比较瘦小,就对我说:"你去看火吧”,我开始心中窃喜以为受到照顾,劳动强度不会很大。上了一天班后,我才领教了什么叫他奶奶的“看火"。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技术纯粹的苦力干活;先是用板车在一个有传输装置的大漏斗下面装满混合矿料后,就把这沉甸甸的板车推到一个垫了钢板,堆满柴草有鼓风机的“炉子”旁边,另外几个工人就用铁铲把它一铲一铲铲上去,铺满后,就用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钎插进去,鼓风机一开,刹时浓烟滾滾而出,十几座这样炉子的烟弥漫开来后,整个工地就笼罩在可怕的烟雾中,待矿料烧着后,我们就要在这烟熏火燎中连续不断地推着板车送料,再靠人一铲一铲地铺上去,直到把它堆成一座小金字塔模样,让它烧结成矿。中间除了短暂休息外,要一直干到下班,累尚且不说,可怕的是那矿料燃烧时会释放二氧化碳,人吸多了就会头疼,甚至中毒昏倒,我亲眼看过几个工人不慎中毒,脸色惨白被送往医院,所以在铲料时,必须先深吸一口气憋住,然后挥铲猛干一阵,再去远处烟少处换气,然后继续。开始时有前车之鉴我脑筋绷紧时刻警惕,生怕着其道儿,但有一次,我与人说话分了神,大意失荆州,干着干着突感头疼欲裂,天旋地转,脸色惨白,差点摔倒,吓得同事赶快扶我去外面透气,幸亏年轻恢复较快没送医院。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干了很多年。
烧结车间看火的工人大都是来自农村,不识字的比比皆是。与我同处一室的老杨,每月往家汇款都是请我填的单。他名字也怪,叫‘杨猪狗’,开始时我以为听错了,确定无误后我忍俊不禁地望着他,听他解释后方才明白:原来他有三兄弟,前面两个名字父母取的都是‘富’啊‘貴’的,但事与愿违全都夭折。乡下人迷信,认为名字取得太好折寿,他父母于是给他取个賤名,当畜牲一样养着,果然他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老杨人还忠厚,但有点木讷,固执。下班回来,不喜打牌,闲聊,要么睡觉,要么就站在窗前看外面,一站就是半天;再不就是坐在床边低着头‘咝’‘咝’‘咝’地抽着旱烟,然后又抬起头,那模样活象是一头在田野里低头吃草的老牛,不时的抬起头来,望望前面,口中咬着草不动,眼中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然后又低下头……他非常羡慕我有点文化,总叫我"知识分子”,我真不好意思,初中才只读了一年半,算什么"知识分子”?但确实比他多识几个字。他说一定不要让儿子步自己的后尘,一定要叫他好好读书,有文化进个好单位做点技术工作这样才算是有出息,没白养。
劳作休息时是工地上最热闹的时刻,这些工人聚在一起,談談笑笑,或张家长,李家短;或为某件事争得面红耳赤;或讲些葷段子逗乐。有个外号叫“賤狗”的工人,快到40还没成家,脸像生得极象卡通里面的人物。他不喜欢和我们男的多讲话,最喜欢往配料的女家属工那里钻。他总是色迷迷的看着一个生得有几分姿色外号叫“阿庆嫂”的女工,有时就讲些这样的话去调戏:“我想婆娘了怎么办哪?”“不要脸的,自己去找呗”,她横了他一眼回敬,他仍不恼不怒,嬉皮笑脸,“找不到怎么办哪?帮帮忙唦,你有妹佬子吗?”“滾你娘的头,“阿庆嫂"发火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吗?”。有时拿东西时故意趁机摸女人的手;有时装作开玩笑拍女人的屁股,她们很讨厌他,都叫他“卵十二”。有一次夏天上班,那矿料太干,他用水管喷水润湿时,装作水管压力大握不住,故意往站在旁边的"阿庆嫂”身上喷去,她上衣湿透,两奶凸现,她又羞又怒,一手蒙住胸前,一手追着打他,口里大骂:“你这个卵十二,你这个野老婆崽,你这挨千刀的……”。后来,那“阿庆嫂”要报这一箭之仇,便联合几个女家属工,看他来时,便使个眼色,喊完一二三后,一起冲过去,几个女工捉住他的手脚后,几个女工就脱他的工作裤,有一个还顺手拿一把矿料隔着短裤裆望他鸡巴部位一抹,这时工地上便沸腾起来,很多人扯嗓高叫:“好哇,好哇……”“脱掉,脱掉……”拍巴掌、怪叫,还有的笑得抱成一团,差点没背过气去,开心得就象今天买彩票中了500万大奖。你若认为他会觉得受了侮辱,会恼羞成怒,那就错了,脱他裤子时,他口里虽说“搞不得,搞不得”,身子左扭右扭,但却眉开眼笑……,等下干活时,他会象打了兴奋剂一样,精力充沛,大呼小叫,充满了活力。还有一个外号叫“驴狗子”的工人,是个“妻管严”,他老婆是个有名的“河东狮吼”,他在家就是因为象驴子一样干活、象狗一样听话才得此雅称。但他在外面却讨厌别人说他怕老婆,装作一副大男子模样。有次他闲逛看到男同事在家洗衣服,就摇摇头,撇撇嘴,一幅不屑的神态:“这是婆娘做的事,你也去做,你也好意思叫男人,丢脸呀,要是我呀,哼!”“是你怎么样?”冷冷的一句在后面响起,他回头一看,身体顿时一激灵,三魂走了七魄,他老婆不知何时怎么出现在他身后,这货脑袋反应倒蛮快,立马改嘴:“是我呀早把它洗了,还等到现在?……”。他特别喜欢逗“賤狗”取乐,一见面就故意瞪大眼睛,大声叫道:“婆娘找到了没?什么?又没有,哎呀,我的个天呀,都什么时候了,快抓紧呀,实在不行,‘二锅头’,‘三花’,‘四特’”,(二婚三婚四婚),都行嘛,总比当和尚强呀!”。有次休息吃饭时,看了眼“賤狗”在食堂买的菜,便不住的摇头:“哎哟,这也叫人吃的菜?亏你还吃得一肚子劲,我是看都不要看的”,说完便把他从家里带来的饭盒打开:“尝尝,好不好吃?”,賤狗尝了几块,连连点头,“好吃,好吃”,“驴狗子“满脸得意,就口沬横飞地吹开了:“这菜是我婆娘烧的,她老娘以前是馆子店有名的炒菜一把手,她从小就得她老娘真传,煎、炸、烹、炒样样来事,尤其是那红烧狗肉的绝技,光作料就有十几种,什么五香、八角、桔子皮……还有什么时候用大火烧,什么时候用小火燉,什么时候喷酒,什么时候加调料,什么时候起锅,那都是有规定乱不得一下的。烧出来后你看那颜色,闻那味道……啧啧啧……”賤狗听到这,口水乱呑,“上次‘郭魔乞’提了几斤狗肉求我婆娘烧,最后連汤都舔了个精光,喂!‘郭魔乞’”,他对围着听他讲话的一个工人:“我没说假话吧?”那人头点得象鸡啄米似的,口里连连说道“确实好吃,确实好吃”,“驴狗子”此时越发得意,大声叫道:“賤狗“呀,抓紧点,赶快找哇,找到婆娘你就不会再吃食堂的猪食,我保证让我婆娘把炒菜绝技传给她;这还只是吃,另外还不要自己洗衣服,生了病婆娘又会细心照顾你,至于那更带劲的床上快活,今天就不谈啦,不谈啦……哈哈……”,他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其他围观工人也都跟着一齐大笑起来……
下班后我们这些刚到厂的小青年倒有充足的时间随心所欲,这对于刚经历过兵团农场严格的军事化管理的我们来说就象鸟儿冲破牢笼自由地翱翔在蓝天那样倍感惬意。但那时工资很低,物资匮乏,有的还要凭证购买,生活贫穷,单调,业余时间基本就是一起玩玩扑克,打打球,逛逛街,或天南地北闲聊;有喜欢看书的,也只能看那几本"革命书籍",其它的中外名著都被列为禁书,只能偷偷地传阅,因为"知识越多越反动"。我记得那时有人在宿舍打扑克很有意思,他一边出牌,一边抽烟,还一边细声细气地唱歌,唱的可不是那听惯了的革命歌曲,而是不知道从那学来的民间小调,他摇头晃脑,声情并茂,沉浸其中:“七月里个七,八月里个八,我骑着毛驴回娘家,我说大娘呀……”/“走到半路里,碰见个当兵的,他一把拖我进了高粱地,我说大娘呀……/,“他扯我的裤,又拉我的衣,他裤裆里面掏出一个怪东西,我说大娘呀……”/“他要那个的,我的不同意,他操起王巴盒子对准我的逼,我说大娘呀……”,唱到这里时,歌者似乎陶醉了——一他抽一口烟,头稍向左偏,双眼微眯,口中发出了类似女人发嗲的声音和烟一同喷出,此时,我们在场的全都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眼泪都出来了。
有天我听到一个消息,某大学准备在此厂招收几个工农兵学员,单位有一个名额。我很响往校园生活,怦然心动,想“毛遂自荐”一一一在当时要“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前面一句是过场,后面一句才是关键)虽然知道这想法对于没有背景,又不善关系,“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我有点天真,踌躇再三,我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找主任碰碰运气。
主任的办公室在半山坡上,我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走到门口,推门进去后,主任正坐在藤椅上看报,抬头看了一下是我后,问了句,“什么事?”马上又低头继续看报。我把来意讲了,他一面翻着报纸,一面说:“哦,你也想上大学?”“嗯”,我点了点头,他拿着报纸不动,眼睛很奇怪地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嘿嘿”地笑起来了,我心里有点发毛。他笑完后又问我:“你消息倒是蛮灵通的嘛,呵呵,你为革命想读书愿望是好的,但年轻人更要安心本职工作,尤其是你们,要……”,他打着官腔用革命的道理来开导我,但我“不识相”,在没听到他亲口说“不行”二字之前,我还不死心,我说:“主任,我……”,“好了,别再说了”,他手一挥打断我的话,觉得没必要再和我敷衍了,站起身,收起报纸,脸上笑容顿时消失,眼中满是不屑,代之而起的是一付冷若冰霜的面孔,冷冷的几句:“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上班吧,不要胡思乱想了,你走吧,我还有事……”跟他出来后,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就噔噔噔地走了,这“砰”的一声,犹如一瓢冷水,浇熄了我心中那点希望的火苗……
高考恢复后,我抓住时机,克服困难,咬牙拼搏,喜获文凭,被调到厂子弟中学教书,我才从苦役船上逃了下来,开始了另一个圈子新的生活。前些年我们这些已退休的老伙伴,结伴去曾经工作过的钢铁厂参观。几十年过去了,故地重游,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我记忆中原先三层红砖小楼组成的厂部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几憧錯落有致的高楼大厦;在对面原澡堂,理发店等的地面上建起来了一个颇为气派雄壮的中心广场,里面有水池喷泉,旁边绿树环绕,一只神态威猛,展翅欲飞的雄鹰雕塑矗立其间,傲视苍穹,给人奋励以进的激情;很多人悠闲地在广场游玩休息,有的小憩,有的闲聊……;。我去参观原先上班的工地,但那里已面目全非,只有那条上下班的马路还在,但经过重修现在已经更加平整,宽阔;生产区用墙全围起来了,不能入内,只能在外面看那几个似曾相识高耸的烟囱在喷吐着烟雾。经过询问得知,我原先上班的工地早已变成了其它车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科技的进步,工厂的发展,那种损人健康,落后的生产方式已被淘汰,现在的工人再也不会像我们那时那样的劳作。我伫立良久,默然无语,脑海中不停地翻腾着绵绵的回忆和不尽的喟叹,人生如戏,人生如梦,人生难测,人生犹似万花筒,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相依相随;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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