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笺
春笺
立春前三日,护城河仍裹着龟甲纹冰壳。卖炭翁的板车在青石板上碾出深浅辙痕,车辕悬挂的铃铛摇晃着去冬最后几粒干瘪的蓇葖果。我推窗时,檐角冰锥恰好坠落,那声脆响惊醒了蛰伏在《月令七十二候》里的句芒神——碎米荠从砖缝探出绒毛包裹的拳头,在日影偏移半寸的瞬间,骤然舒展成擎着白瓷盏的纤手。
风自艮位来,在巷口悬停三寸。窗纱浮起蝉翼褶皱,镇纸下的宣纸簌簌颤动,未干的墨迹突然洇出青绿。搁笔时瞥见砚台中自己的倒影,竟有柳芽从鬓角斜逸而出。原来春信早化作墨香沁入骨血,只待惊蛰雷碾过天穹,便要破开这副禁锢在狐裘里的躯壳。
老墙根的枯苔下传来细密拆线声。蹲身细看,婆婆纳的蓝星星正用花萼拆解缝合根须的冰丝线,每解开一针,泥土便渗出琥珀色浆汁。蚂蚁们列队搬运冻僵的蚜虫卵,途经紫花地丁新铺的绸缎时,触角不慎沾上露水染的靛蓝。
雨水过后的第七个清晨,护城河的水墨活了。冰层裂痕如哥窑开片,游鱼衔着碎玉跃出水面,将桥洞下的倒影剪成流云纹锦缎。柳枝前日还勾着颜筋柳骨的笔意,今晨已垂成吴带当风的帛画。卖鱼老汉的木盆泼出一尾红鲤,金鳞在石桥影子上烫出鎏金裂痕,惊得捣衣妇人腕间银镯撞出清越铃音。
学童们追着断线纸鸢闯进芦苇荡,惊起白鹭翅尖未及融化的薄霜——那原是去年深秋遗落的月光。对岸茶楼飘来琵琶曲,弦上滚拂的轮指忽被什么东西卡住,原是紫燕叼着湿泥掠过飞檐,将半阔《阳春》谱钉在了垂花柱头。
我沿着城墙根捡拾春日的断简残篇:半片褪色的桃符浸在积水里,朱砂晕染成胭脂虫;瓦当缝隙中的薜荔藤正用卷须誊写梵文,每个音节落地便化作车前草的螺旋花序;最妙是转角墙垣处,一株老梅将枯枝探入邻家轩窗,花瓣飘进砚池竟化作游动的蝌蚪,在《礼记·月令》的批注间吞吐墨云。
春分前夜,杏花香气劫持了全城的更漏。打更人梆子敲到第三响,城南染坊晾晒的茜纱忽然挣脱竹夹,裹着未固着的朱砂色在街巷流窜。酒肆招幡被染成醉虾红,巡夜犬的尾巴沾了半截品月,最顽皮的一匹潜入文庙,将孔子像的衣袂渲出海棠纹。
我在烛下翻检《洛阳伽蓝记》,夹在书页间的玉兰标本正在织茧。那些年深月久的褐斑原是金蚕吐的丝,此刻被春风唤醒,渐渐膨大成半透明的蛹。忽有细雨叩窗,新蕾裂帛声惊破茶烟,打盹的麻雀撞碎琉璃色黄昏,翼尖扫落的辰砂正巧滴在蛹壳上。
后半夜,所有茧同时羽化。翅膀扑簌声惊动屋梁悬垂的艾草,二十年前的雄黄酒从陶瓮渗出,在砖地蜿蜒成赤链蛇。羽化的玉兰蝶栖满屏风,翅上墨纹恰是伽蓝寺残缺的飞檐。我伸手欲触,它们却轰然散作流萤,驮着佛前未燃尽的沉香屑,投向东方既白的苍穹。
清明晨雾中,泥土深处传来编钟闷响。蚯蚓们用头部撞击板结的土块,音高恰合黄钟大吕;鼹鼠在黑暗里梳理根须,爪尖划过腐殖质的声响,宛如乐官调试忽雷的冰弦。最细微的震动来自蝼蛄——它们正用前肢叩击祖先的甲骨,每片卜辞裂纹都在共振中吐出嫩芽。
田垄上的麦苗开始练习倒立。根须向上生长穿透雪层,茎叶向下扎入岩浆,如此颠倒七日七夜,直到地脉酥软如新蒸的蜂巢糕。农人赤脚踩过水田,脚纹印在淤泥上便长出茭白,惊走的泥鳅钻进《齐民要术》的夹缝,尾巴扫过「耕田第一」的标题,墨迹立刻抽穗扬花。
我采回带露的荠菜,发现叶脉里藏着微型《豳风图》:七个戴蓑笠的农夫在叶绿素搭建的祭台上起舞,蝗虫骑士举着麦秆长矛巡游,蚜虫商队用蜜露与蒲公英伞兵交易翡翠花粉。陶釜中的沸水突然咕咚作响,所有生灵瞬间退回《诗经》注疏,唯留清香气味证明这不是庄周梦蝶。
谷雨那日,全城的春色开始发酵。胭脂井泛起桃花醴,护城河漂浮着糯米色的酒糟云,连衙门石狮眼眶里都渗出蜂蜜。最惊人的是城隍庙古柏——它把年轮拆解成陶埙孔洞,每处虫蛀的空隙都在吹奏绿雾,枝桠间悬挂的祈愿符红绳自行断裂,化作千万只衔着雨丝的鹁鸪。
我抱出窖藏的梅瓶准备收纳春酿,却发现釉色正在融化。孔雀蓝顺着瓶身流到八仙桌上,凝成青阳山轮廓;霁红滴落处绽开杜鹃,花蕊里坐着拇指大的采药人。忽有顽童掷石入池,涟漪震碎窗棂间的光影,满室色彩轰然蒸腾,在梁柱间架起七彩虹桥。
暮色四合时,所有生灵开始缝制嫁衣。柳絮纺成流云锦,蛙鸣染就雨前茶色,连墓碑旁的婆婆纳都摘下蓝星星缀作头面。子时整,地气托着百花轿辇升空,星星们垂下银河绶带,月亮掏出全部家当——从新月银钩到满月玉璧——给这场婚礼随份子。唯有我藏在《淮南子》残卷里,偷听蚯蚓与草根讨论明日该用哪种韵律,为初夏谱写序章。
笔名:一介书生(实名:祝洪贺)
《春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