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瘠与富有——去敦煌榆林窟的路上有感
贫瘠与富有——去敦煌榆林窟的路上有感
当我踏入这片土地时，关于荒凉的所有感受一起袭来。这片贫瘠得了无生机的大地，会用什么来记录生命呢？
触摸着滚烫的戈壁和翻涌的热浪，我想它们大概已蛰伏在这里成千上万年了吧。不然，那山色何以如此悲壮？像老年剃度者的头，褶皱又圣洁，干巴又圆润。可敬啊！那灰褐色的肌肤竟浅浅咬着一些似有若无的绿意。
那的确有一些矮小强悍的生命，它们如铁一般焊在沙石里，星星点点，斑驳杂乱，像极了肌肤上曝露的色斑。当然，这不是在宣告生命的落幕，而是在表达生命的欲望。
当我还在感慨它的贫瘠时，这片坚韧的土地向我展示了它的富有。
写满焦黄、灰褐、铁青的卷帙，意想不到地翻开一片绿野。四野荒凉之下，几丛红柳肆意生长，疏散的枝条在热浪中翩然起舞。顺着红柳舞动的身姿，一座静谧的村庄悄然浮现。呵！这究竟是先有村庄，还是先有绿野？你瞧，“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分明是这样的荒漠，却给了我这样的盛景。一排排沙枣树傲然挺立，铁青色的躯干满布风沙锤击的斑痕，可蓊郁的枝叶却茁壮地笑对沙场。
在树们城墙般意志的呵护下，一畦畦雏菊，一畦畦向日葵，一畦畦孜然无忧无虑地盎然蓬勃，开花纳蝶，自在结果。
村舍、矮墙、高树、鸡鸣、羊咩、驼铃。这实在是一个富有的地方，任谁也无法想象它竟长在广袤无边的荒漠中，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地理介绍了它的贫瘠，也描述了它的富有。这是河西走廊，因为包容了一条生命的源流，于是联通神州脉络，凝萃成塔，惹人仰望。
当我抬起头，我看到了崖壁上错落的洞窟。走进去，和历史的人文寒暄，嗫嚅地“你好”一出口，在我眼前的不再是俊朗慈目的佛陀，也不是色彩飘逸的笔力。
而是一群攀行在戈壁的凡人，他们把无尽的荒漠炼化成富有的形容，一笔一笔写在这些贫瘠的土崖上。一个心愿未了，一个夙怨难消，一个今生康安，一个往生极乐……
一个个佛窟观下来，众生的祈愿和释然敲击着我的心。先民为何选择在这样艰苦卓绝的地方，建筑他们天国的梦想？
是因为现实世界的悲苦，在这片贫瘠的土地无法得到慰藉，还是要以最刻骨的方式来表达虔诚？
生存在这荒凉的大西北戈壁，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农耕记忆是多么陌生啊。行到此处的旅人，无不生发一些悲吟。他们环顾四野，瀚瀚无垠的黄沙拥塞了他们的眼界，走向人间的路满是贫瘠和疾苦。何以解救这片土地的荒芜？等到佛陀一路东来，便毫不犹豫地留在这大漠黄沙中，给苦难的土地许下涅槃的允诺。
也许是苦难因为允诺有了尽头，众生匍匐着开凿一处又一处的洞窟。用忍受苦难的决心和垂目的佛陀盟誓，一凿一凿地消化苦难，一天一天地重复。
佛国的祥和安宁，绚丽多彩就是这荒漠群星升起后的梦。
人们开始用昂贵的颜料，渲染苦难过后的欢愉。他们脸上没有风沙锤击的可怖沟壑，形容也并不褴褛。圆润饱满、风神俊朗是盛唐气象，骨骼清奇、明丽从容是宋的手笔。就这样，一代代重复讲述一个故事，一份祈愿。
遍历生老病死，最后涅槃重生，一切成空，空是一切。广漠的风沙贫瘠得一无所有，雨露草木，飞鸟虫鱼都在这荒漠里涅槃。
故事讲得久了，故事的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从绚丽走向清秀。旅人终于难以忍受这份荒凉凄苦，从蔚蓝的海上出走。
西北荒漠渐渐少了人声，人们却也不像先前那般绝望。中原，这个血脉相连之地，慢慢输送着彼此的消息。
而今，那一排排白杨和一座座村庄，它们在荒漠里涅槃，对抗着滚烫的热浪。沙石变得温和，绿野变得辽阔！
再不是以往的贫瘠了，山川可以明证，这里的山河也有蓬勃生命的壮歌！
洞窟里先民的祈愿，而今书写着荒漠的良田。我们飞驰在千年的土地，赞美而今美丽的西北。哪怕风沙，哪怕戈壁！
《贫瘠与富有——去敦煌榆林窟的路上有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