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往事.
当夕阳西沉,喧嚣隐去,时间便会抹去我指尖仅存的温热,我试着抬高双臂,捧着最后一缕即将入眠的霞光,再依依不舍地轻抚窗棱向西褪去的光点,它却不肯为我停留,如此怅然,直至半条臂膀陷入沉寂黑夜,我方才惊恐地将手臂从如墨夜色中抽离出来。入春之后,我再难有过舒适的睡眠,待到一宿未眠的清月在氤氲的东方鱼肚白中安睡,窗外开始淅淅沥沥,第一场春霖如约而至。
也是这样一个时候,仲豪决意去苏州发展,那时,他长期在苏务工的父母尚在,只留下他在黄石村念书,村里的孩子寥若星辰,村口积灰的滑梯建了又拆,规矩的田地里只见三两人家无声的劳作,远处树梢偶尔传出的鸟鸣也在热浪的裹挟下渐渐停歇。
只是每至黄昏,散学后的仲豪就会提溜着一袋从别处摘得的果子边跑边嚷:“榴园镇的石榴又开花了!”
仲豪轻盈的身躯划开逼近的热浪,为村落捎来了少许生机。
“又跑二三十里地,哪天迷了路才好。”同村的大人们戏谑地看向他。
“这儿我走过几十回,吓不到我。”
“那可不见得,”一位村民停下手中的工作,直起身拭去脸颊的汗水,“保不准有贩子给你掳走换收成。”
“我手里都是收成,比你们成天捣腾那两株麦穗来的快。”
仲豪抬了抬右手的战利品,不等村民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家。
仲豪多数时间孑然一身,于是只得将童真倾泻于人间草木,狭窄的卧室里塞满了他的珍藏,不乏奇异的残花与败柳,我去过不少次,那更像是拥挤不堪的植物园。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喜好,只是黄昏时分,时不时叫上我去近郊玩耍,我不愿离家过远,担心天色渐暗,路难走,他却从不在乎,只在乎是否误了我和家人共餐。
后来,时间为路阶的青砖铺上了厚厚的青苔,适逢省城建设如火如荼,村庄附近小有成就的居民纷纷迁去,叫的上名的,叫不上名的,都在家中晚辈的一番安顿下享了清福,只余下零星几户耄耋人家守着这块老地,人走了大半,地也空了,蔓延的荒草将路畔的玉米拦腰折断,杜鹃在枝头停驻,只是扑腾了两下羽翼,生气便被它拂了去。好在我和仲豪还不懂大人们离去的意义,只是一味地重复昔日的欢愉,不过是收成少了,明年树还会结果,蝉还会长鸣。
人家三三两两地离去,仲豪又迷上了探险,周遭的溶洞、山头他都一清二楚,若天气向好,便会带着我参观他在某座山腰上独自开辟的羊肠小道,那是徒步也难以抵达的僻静之地,我不知他是如何徒手开发出丛林交织、荆棘密布的山头,或许人一旦有了念头,眼前自然就开朗了。只是一旦入了山,我便跟不上他的步伐,沿途陡坡,只能趔趄前行,走几步就需倚着大树小憩一些时候,而他早已站在泥路尽头,向我挥手,我抬头望去,只被他脑后的日光短暂致盲。
初二那年,他揣着几枚从床头翻出的旧币,偷偷来到济南,我不清楚他是如何熬过这烈日炎炎的八月,或许是遇见了好人家,亦或是靠着讨来的零工勉强度日,最后还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红着脸,大汗淋漓地向我述说着令他骄傲的探险史,他说见到了神往已久的麦当劳,虽然只是在街头远远地眺望,他还看到一列白色的火车,一闪而过,比他以往见到的任何绿色火车都要快。
“我肯定是要去大城市工作的,最次也是省城,那里的果子更大更甜。”
“可有想过去苏州?这样你就能和家人呆在一块了。”
“苏州才不好,我爸妈说那里都是安着大烟囱的小平房,一间小屋装着十几号人。”
紧接着仲豪又向我讲述着他从电视上认识到的苏州,车水马龙,商铺林立,是一座充斥着钢铁森林与古典韵味的都市,说到这,他有些埋怨父母的谎言。
“你父母在那边有套小房,将来等你过去,或许还能为你重新布置出一个房间。”
“这就没有太大的必要了,每次通电话他们都说过的可好,我说怎么不回家,我过去岂不太添乱,扰了他们清净可不好。”
“抛开这些,你就不想去看看。”
“不去,我看电视上说,浦东是发展最好的地区,我倒是想去那瞧瞧。”
仲豪或许不知道,在这之后,一切憧憬也被盛夏的余浪捎了去,如同一朵无法绽放的残苞,纵使昙花一现。往日的光景,好似一场华丽的梦,梦醒只余下破碎的落霞。
临近中考,他的父亲因工伤去世,是一枚并不大的石子落下击穿了头盔所致,承包商得知后支付了些许赔款草草了事,属于他父亲的舞台就此谢幕,仅仅过去一日,工地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忙,似乎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又似乎这里发生过太多事情,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不久,他的母亲借助仲裁拿回拖欠的薪资后辞了工,将她和她丈夫购置的房屋低价出售给同厂的长工,随后回到这座孤寂小城寻了份简单的工作。
夜的后半夜,他摸着黑,踉踉跄跄,途中栽了好几个跟头,他找到我,他说过什么我记不得了,或许他什么也没有说过。
后来,他考入一所南方的大学,我则留在省内,我们第一次相距如此之远。我在大学里的日子并不宽裕,一分钱拆成两份花是常有的事,生活的趣味似乎在高中已经戛然而止,与我不同的是,他靠勤工俭学渐渐积攒了些零钱,或多或少,每每都会寄与家去,上天垂怜,仲豪家的日子确实有所好转,家中陆续添置了不少家电,这是再好不过的祥瑞。
我们或许不会想到,吉兆也许本身就是凶兆乔装打扮的前调,它会卸下伪装,吞噬人们所剩无几的热忱。大一寒假,他的母亲病倒,我来到医院探望,他躲在一旁泣不成声,试图唤醒死神的良知,但死神没有良知,支离破碎的舞台终是承载不了一家三口的轻歌曼舞,于是上天仅允许他独舞。
毕业前夕,黄石村因修建高铁而面临拆迁,政府补贴了仲豪一笔拆迁款,仲豪在拆迁前一周又一次拖着行囊回到滨州——这是他得知拆迁消息后的第八次返乡,就这样在老家坐了一夜。次日,他变卖了所有家电,日光冲破阴云,透过窗眼,影影绰绰,洒向桌角仅有的一张父母合照,他伸手捧起这仅存的一丝温度,又轻轻放下。
“我想我会留在苏州。”
仲豪忙完这一切找到我,沉默良久后还是说出了这样的一番决定。
“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他平静的面庞瞬间哽咽,“你说,高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不知如何安慰,我兴许是知道的,只是事发突然,三言两语无奈散落一地,我无心拾起,只顾上前为他掸去右肩飘落的枫叶,彼时回忆的余烬在我指尖复燃,将我灼的生疼,令我清泪两行。
如此已是十年有余。
想到这,窗外雨声渐止,云开雾散,仲豪那头应该也是这样的天气。
徐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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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