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双抢”
记忆里的“双抢”
端午回老家,和老父亲闲聊中竟忆起当年的“双抢”。父亲若有所思地问:“还记得那年在冲里大五斗割稻吗?因为弟弟妹妹窝工,你把他们赶回家去,独自割完了一田的稻。”这一问,四十年前的金黄稻浪便在记忆里开始翻涌,潮湿的汗味、疲惫的身体、滚烫的田埂,还有父辈们苦中作乐的吆喝和无助的叹息,瞬间漫过心的堤坝。
七月的太阳像烧红的铁砣悬在头顶,整个村庄都浸泡在蒸腾的暑气里。那时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所有的夜晚人们都是在蒲扇的扑扇下进入梦乡的。现在想来,那样的岁月是如何熬过来的呢?天不亮,生产队长的哨声就撕破了晨雾,大人们拿着弯月般的镰刀和水蛇般的草绕往稻田赶。他们大多光着脚、挽着裤腿,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但上工的路上却总是响起快乐的号子和秧歌。小屁孩们也挎着竹篮跟在后头,想着捡些田螺、鸟蛋、水菜之类的,回家改善改善伙食或者喂鹅喂鸭。稻叶划过小腿,留下细密的红痕,偶尔飘过的一丝风里夹着泥土的腥味和稻秸的香气钻进鼻腔,混合成丰收的味道。
割稻是一件很辛苦也很讲究技巧的劳动。听老把式们说,要从田的右侧开始下趟,一趟一般只能割六行,最多不超过八行。腰一定要佝下来,真正做到面朝黄土背朝天,左手反腕薅住两至四株稻子向内一拢,右手镰刀贴着地皮"唰"地杀过去,稻子便整整齐齐倒在臂弯里。如果是旱地,割下的稻子一铺铺堆在右手边,等着打捆就行了;如果是水田,那就要推着木盆,一边割一边捆了。虽然很累,但要想提高工作效率,是不能频繁歇息的,俗话说“不怕慢、就怕站”就是这个道理,这也就是那天我剥夺弟弟妹妹劳动权的原因所在。这样半天下来,其劳动强度是现代人不可想象的,可是父辈们就是这样一年一年走过来的。
最难熬的是正午时分,人困、体乏、心疲,就连枝头的蝉鸣都变得有气无力,何况人呢。这时,母亲总会用搪瓷大把缸送来满满一杯凉茶,和了糖精的那种,缸沿还凝着白花花的盐霜。父亲舍不得歇晌,赤着膀子继续收割和捆扎稻把,古铜色的脊梁上,汗水顺着凸起的肋骨蜿蜒成溪。趁隙接过母亲的凉茶,一气牛饮后,又接着手里的活。为了减轻父亲的辛苦,我也学着帮他摞摞稻铺,这样可以缩短一点父亲的工作时长。那时不懂,只觉得双抢是场永不停歇的战斗,直到看见月光下父亲捶打腰背的剪影,才明白每一粒粮食都浸满了辛苦。
要说热闹还得数打谷场。木制的脚踏脱粒机发出"吱呀吱呀"的轰鸣,大人们弓着腰,从副手的手里接过一大把稻穗,攥得紧紧地贴着转动的滚轮抽打。金灿灿的谷粒如雨点般飞溅,空气中浮动着稻谷特有的清香。我和小伙伴们穿梭在晾晒的谷堆间,把散落的稻秸扎成草把,躲在后面捉迷藏,偶尔偷闲躺在草垛上,看蜻蜓掠过翻滚的稻浪,翅膀上的光斑像星星在跳动。这时我总是会想同一个问题,那就是等自己长大了要不要继续这样的生活?
这边田间稻谷还未完全归仓,那边水田已整饬完毕,因为晚稻秧苗必须抢在立秋前插进田里。与割稻相比,插秧要舒服很多,但活计却更加精细,从拔秧、捆把、抛撒到分插,每一步都是很讲究的。大人们弯腰弓背,恰似灵动舞者,左手攥一大把秧苗,右手拇指、食指轻捻,稳稳插入泥中,行距株距拿捏精准。起初我兴致勃勃加入,未料泥地吸力奇强,每拔一次腿都费力空前,秧插得歪七扭八,还溅得满脸泥水。正沮丧时,父亲走了过来,手把手教我:“腰再弯些,指头轻点儿”,在他的耐心指引下,几株嫩秧总算规规矩矩站好,心中成就感不禁油然而生。
暮色降临时,蛙声开始在田野中蔓延。收工的队伍沿着田埂缓缓移动,扁担两头的草链或者箩筐随着脚步轻轻摇晃,惊起一群野鸭,脚步虽有些虚浮却很踏实。炊烟从各家烟囱升起,混着稻草燃烧的焦味,在晚霞里织成柔软的网。饭菜香远远飘来,灶台火光映亮茅舍,一家人围坐桌前,扒拉米饭,夹块咸鸭蛋,一天辛劳便随咀嚼消融殆尽。吃过晚饭,大人们还要趁着月光打场、扬谷,木锨扬起的谷流在夜色里划出的弧线,也许就是村民们最大的希望,而我们早已枕着此起彼伏的打谷声,沉入甜甜的梦乡。夜半时分,吃一口大人们打品伙分得的猪肉烧萝卜,那就是世界上最可口的美食了。
如今老家的稻田已荒了大半,水泥路取代了崎岖的田埂。父亲说起村里最后一次集体双抢,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微光,对于一个老农来说,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记忆啊。“双抢”抢的不仅是时节,更是生计,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哪一粒粮食不是农家的性命呢?
望着父亲凝神的样子,我仿佛又闻到新米的香气,听见雨点敲打屋檐的声音,打谷机又开始转动,带着温热的乡愁,在心头一圈又一圈地回响。那些在稻浪里奔跑的日子,那些与土地血脉相连的岁月,终究成了回不去的旧梦。与我而言,那曾拼着命要逃离的“双抢”不仅是岁月的记忆,更是前行的薪柴,它似严苛的导师,让我在劳碌和饥饿中领悟了什么叫艰辛和不易,教会了我坚韧、勤劳和节俭,让我受用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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