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又听蛙鸣声
雨夜又听蛙鸣声
夏至前一日,江淮大地整整下了一天透切切的雨。半夜里,我被久违的蛙鸣声吵醒,再也无法入睡。那蛙声不紧不慢,此起彼伏,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听着听着,我的心竟快碎了,打了个寒颤,裹着被单,蜷坐在萧湖公园酒店客房的大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雨仍悉悉地下个不停。那阵阵蛙鸣叩打着窗棂,也叩开了我记忆深处那道永未结痂的伤疤。
想起小时候,每当梅雨季节,连阴雨绵绵不断,记得有一年,雨下了整整四十天,天地间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潮气。泡软了的土墙渗出黄褐色的水痕,像老人脸上的泪沟。
雨水泡软了整个季节,救济粮的口袋日益干瘪,农村里连一把引火的干草都难寻,尤其是我们这样人口多的人家,更是困顿不堪。灶房里终日弥漫着绝望的浓烟,潮湿的稻草怎么也点不着,呛得人直流眼泪。祖母弓着背,鼓着腮帮子向炉膛里吹风。有时母亲拿着蒲扇来助阵,火苗却总是奄奄一息,暗红的火苗在灰烬里苟延残喘。烟尘钻进她的眼角,凝成浑浊的泪,顺着皱纹的沟壑蜿蜒而下。过了好一阵子,湿柴才会在灶膛里发出呜咽般的噼啪声。饭常常是半生不熟的,带着一股烟熏味。
水漫过田垄时,青蛙们会跳进堂屋,与人抢占制高点,在积水的泥地上聒噪(guozao),夜晚,黑暗的土屋里满是“咕呱——咕呱——”的鸣叫,一声声撞在耳膜上,撞得人心头发慌。它们蹲在墙角,蹲在床底,凸起的眼珠在昏暗中闪着幽光,像黑夜生出的绿荧荧的鬼火。
窗外蛙鸣依旧如针尖刺入耳蜗。这声音竟比当年更锋利了——它扎穿岁月,把那些浸透苦水的日子从记忆深处钩沉出来:灶膛里死灰般的暗红,母亲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眶,弟妹们盯着铁锅时吞咽口水的细微声响。那些为一把干草跑遍邻村的黄昏,那些把湿稻草搓了又搓、搓得掌心渗血的时刻,原来从未真正消逝。
雨声渐疏,蛙鸣却愈发清晰,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这声音是刻在骨头里的铭文,是岁月也无法冲刷的印记。当年土灶的火灰早已冷却,但潮湿的烟味仍盘踞在肺腑深处;当年水退后留下的淤泥已被新土覆盖,可双脚踩在干爽水泥地上时,脚底仍会幻觉出那种冰冷粘稠的触感。
窗外的天光开始蚕食夜色。我忽然明白,有些苦难早已渗入血脉,成为身体里永不消退的寒颤。那蛙声是时光河流中的暗礁,每当夜雨滂沱时便浮出水面,提醒着在钢筋森林里安身的灵魂:你身体里永远游动着一条故乡的浊流,而水底沉着永远打捞不尽的、锈迹斑斑的岁月残片。它们终将在每个雨夜随蛙声浮起,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影随形——却不知那些在水泥缝隙里欢唱的青蛙,可识得这声音里浸透的血泪?
作者:包义华,江苏省盱眙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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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又听蛙鸣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