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中的活石头

　　晚风中的活石头

　　淮河大桥修建通车后，十分壮观，俨然成为千里淮河上的标志建筑，也为千年县城的盱眙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站在新的淮河大桥上，晚风裹挟着水汽拂过面颊。新桥的护栏在夕阳中泛着橘红色的光，如同竖琴的琴弦，正被无形的手指拨弄出无声的旋律。观看四周风景，便是人生快事。

　　我来盱工作的第一站，便是淮河大桥旁的十里营第一采石厂，担任法律顾问，多少年过去了，不知道采石厂旧址现在咋样？故地重游的心思不时地撩拨着我。走下大桥，站在七号塘口的崖岸上。脚下曾是十里营第一采石厂的腹地，空气里似乎还震荡着三十多年前的炮响与碎石飞溅的轰鸣。起重机臂的暗影曾如钢铁森林般覆盖这片山体，而今取而代之的是象山国家矿山公园起伏的绿浪——那深浅不一的苍翠里，藏着一个石料大县向死而生的蜕变史。

　　当年初至采石厂时，山体如同被巨斧劈开，裸露着深灰色的伤口。老厂长粗糙的手指划过爆破图纸，声音沉稳如山石：“走“之”字形上山，爆破前寻好掩体，躲炮要算准那十秒生死差。”他半生与岩石搏斗的智慧，连同安全帽上斑驳的刮痕，成了我初涉社会的启蒙课本。他带我登上矿顶时，看那悠悠淮水泛着微黄，在远处如一条被风吹抖的黄丝带，而脚下是深达上百米的矿坑，正吞吐着运石车的烟尘。那时的十里营第一采石厂，是一个被粉尘笼罩的世界。每天清晨，我都能看见工人们从宿舍区鱼贯而出，他们的安全帽在晨光中连成一条流动的黄色溪流。老厂长的办公室总是弥漫着岩粉的气味，窗台上的仙人掌顽强地活着，叶片上积着厚厚的灰。他喜欢用搪瓷缸泡浓茶，杯底沉着永远喝不完的茶叶末。他教我辨认不同岩层的纹路，说那里面藏着大地的记忆。有时爆破过后，他会带我去看新鲜的断面，手指抚过那些还带着火药味的岩壁，像是在阅读一本刚刚打开的书。

　　矿区的黄昏总是格外漫长。收工后，工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废料堆上抽烟，烟头的红光在暮色中明灭。远处淮河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运石船的汽笛声在水面上拖出长长的尾音。我常常站在七号塘口的崖边，看着最后一缕阳光从矿坑底部慢慢撤退，仿佛大地正在合上一本厚重的书。

　　如今再访故地，矿山公园的绿意让我几乎认不出当年的模样。如今矿坑已成碧潭，水深七十余米，矿物质晕染出孔雀蓝的波纹，宛如镶嵌在淮河岸边的蓝宝石。

　　但在某些转角，记忆依然会突然苏醒：山脚处，“万卷书”巨岩默然矗立。五米高的页岩皱褶如万页宝典，七米宽的横截面恰似被神祇（qi）之手翻开的石质天书。传说当年刘伯温曾将天书藏于此山，每逢大战便悄然取阅，后来天书化入岩层，成就了这大地上的永恒册。当年开采鼎盛时，凿岩机曾啃噬它的边缘，如今它却成了公园最庄严的注解——石页间渗出的清泉，恰似未干的墨迹，蜿蜒汇入淮河。页岩与石灰岩层层交叠，如同地质的年轮，记录着四亿年沉积与地壳运动的秘密。

　　沿淮河大桥向东，第一山的轮廓在眼前浮现。半山腰的玻璃泉自龙口汩汩涌出，北宋米芾在此吟出“凿破玻璃引碧泉”的诗句，清冽的泉水至今仍浸润着盱眙人的诗心。山巅处，“第一山”三个擘窠（b0,ke）大字在米芾笔下已挺立千年。当年他自汴河南下赴任，见此山峦便惊呼“且是东南第一山”，从此这座并不险峻的小丘便以人文的锋芒刺破了地理的平凡。山间四百余块摩崖石刻上，苏东坡、贺铸等人的诗文如星辰散落，与如今公园里骑行少年掠过绿道的笑声，叠合成时空的双重奏。

　　远眺龙山之巅，传说中穆桂英的跑马场在云端舒展。那里曾有战马踏碎烽烟，而今新修的千米草场绿毯般铺展，游客闲庭信步的身影剪贴于霞光之中。山风过处，仿佛能听见铜铃舞的脆响与《你莫走》的歌声在淮河水上回荡。自然与人文的脉息在此交织，千年未绝。

　　当年关闭矿山的阵痛犹在眼前。推土机铲平了采矿平台，碎石机停止了嘶吼，如同被拔去獠牙的困兽。矿山复绿的战役拉开序幕，陡峭岩壁植入了树苗。失稳坡挂上钢筋网，废弃矿坑注满碧水，采石巷道变身为地质科普长廊。曾经满目疮痍的矿区，终以“国家矿山公园”的身份重获新生。

　　夕阳将淮水染成流金时，我抚摸着“万卷书”冰凉的岩页。这石头记得老厂长教我辨识岩层的嗓音，记得爆破时大地震颤的频率，更记得无数盱眙人如何将“摇钱树”的旧梦锻造成“绿水青山”的新篇。远处矿山公园的潜水爱好者正跃入孔雀蓝的矿湖，水花溅起处，恰似当年炸开的矿石在阳光下纷飞。山风翻动着新栽的松林，仿佛天地正诵读这无字之书。

　　回望淮河大桥，华灯初上，车流如织。桥下的河水缓缓流淌，带走时光，却带不走那些沉淀在记忆深处的闪光片段。矿山可以复绿，机器可以锈蚀，但那些与石头、与人交织的故事，早已如矿物质般渗入我的血脉，成为生命年轮中无法抹去的一层。

　　山风又起，带着草木的清香。我知道，这是大地的另一种语言，在诉说新的故事。而我们的故事，也终将成为这片土地上另一层值得铭记的岩层。

　　晚风穿过新栽的松林，沙沙声中，我仿佛又听见老厂长那个沙哑的声音在说："石头是活的。"

　　作者：包义华，江苏省盱眙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