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肯大哥
阿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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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中,阿肯大哥比我要年长十多岁。有一次,他在电话中跟我说起过,当年我父母结婚的时候,他已是个半大孩子了,跟在后边闹着讨喜糖吃。
我家和阿肯哥家离得很近。那时我们都住在老村,村中间是一条南北走向、数百米长的深沟,沟中间有一座土桥,一端已经坍塌,架着几根木椽,两边拥拥挤挤居住着桥东桥西和桥南桥北四个家族的百十户人家。沟半坡的崖壁上有一个半人高的窑洞,里边供奉着观世音菩萨的塑像。记得逢年过节,村里的妇女便三三两两的,臂弯上挎着篮子,下到沟底里去烧香叩拜。
阿肯哥家是桥东的大户人家,他家与我家隔桥相望。阿肯哥的父亲那时在镇政府工作,我小时候常看到他穿一件黄色的军大衣,斜靠在门前的砖墙下抽着烟卷。见有人过来,他就站起来打着招呼。遇到有人吆着羊群过来,他往一边让让,蹲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阳光下的羊群。羊群咩咩叫着从他面前过去,腾起一片烟尘,将他淹没在一片白色里。等羊群过去,他站起来弹弹衣领上的尘土,仍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卷。有时抽着抽着就咳起来,咳得很厉害。
听母亲说,他的烟瘾是文革开始那年,被下放到村里后染上的。他难受的时候不说话,一个人蹲在地上,吧嗒吧嗒不停地抽着烟,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的母亲和阿肯哥的母亲关系很好,农闲的时候,我母亲就抱着我或弟弟妹妹,过了桥,来到桥东的大树底下,和阿肯哥的母亲,一边说着话,一边给孩子喂奶。
距阿肯哥家不远,是一个很大的碾麦场。碾麦场旁边有一片涝池。我母亲常趁着吃完早饭或午饭的那片空闲,将家里穿脏的衣物拿到涝池边去濯洗。若看到阿肯哥的母亲在门前浆线织布,她放下手里的衣物就过去帮忙。
因了两位母亲的关系,我们两家人也显得格外地亲近。
后来不久,我家搬到了一里外的新村。与老村比起来,这里的地势要开阔平坦许多,并且紧靠着公路,每天能看到很多来来往往的卡车和小汽车。
搬到新村后,我家和阿肯哥家的来往就少了一些。但我们心里一直都挂念着彼此。
在我上小学那年,阿肯哥已长成一个帅气的大小伙子。他继承了他父亲身上的优点,生得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说话声音洪亮,掷地有声。这时他已在镇政府做了电影放映员。村里人都说,镇政府觉得对不起他父亲,想补偿他父亲,就给他安排了一份放映员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比起种地来强多了。他也很喜欢这份工作,常常骑着自行车,乐此不疲地奔波在放映的路上。
那时,农闲时节经常在村小学的操场上播放电影。
因阿肯哥在放映队做放映员,我们村自然近水楼台,很多影片都先在我们村播放。印象深刻的有《南征百战》、《渡江侦察记》、《铁道游击队》、《小兵张嘎》、《小花》和《庐山恋》、《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等等。
那时,农村精神文化生活匮乏,几乎没什么文化娱乐活动,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最高兴的事就是看电影。遇到播放电影,吃罢晚饭,我们早早地就端了板凳,去小学的操场上占位子。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从影片中认识了唐国强、孙道临、刘晓庆等电影表演艺术家。
可能是受了电影里那些英雄人物的影响吧,阿肯哥放电影的时候,总是穿着一件崭新的军用大衣,俨然一位英俊的解放军战士。
每次播放影片前,他都操着标准的普通话,进行解说。如:“观众朋友你们好!今天播放的是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战争片《南征北战》,影片讲述的是1947年初,解放军华东部队在苏北七战七捷后,进行战略性转移,华东野战军在山东地区与敌人经过多次激战,彻底粉碎了敌人对山东解放区的重点进攻……”他的语言很富有感染力,每次听着他的解说,我的心头都会涌起莫名的激动,对接下来即将播放的影片充满好奇和期待。
他说,他希望村里人的日子能过得像电影里一样美好。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在我到镇上上初中那年,阿肯哥突然放弃放映队的工作,一个人远离家乡,当兵去了数千里外的新疆。村里人都说,他的心在部队,在远方。
听说他到部队后被分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农六师。农六师地处天山北麓东段,准噶尔盆地东南部,呈片状散布在昌吉回族自治州、阿勒泰地区和五家渠市三个地州(市)境内。东起中蒙边境的北塔山,西临玛纳斯河,南倚天山,北入准噶尔盆地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东西长500公里。师部下辖101团、102团、103团、105团、106团、芳草湖农场、新湖农场、军户农场、共青团农场、六运湖农场、土墩子农场、红旗农场、奇台农场、北塔山牧场等14个农牧团场,总人口达34万,以汉族为主,少数民族有壮族、蒙古族、维吾尔族等。阿肯哥一去就是十几年,期间很少回来。
阿肯哥的才华在村里是公认的。在部队期间,他被调到兵团创办的《绿洲》文学杂志社做过一段时间编辑。期间在刊物上发表过不少描写阿勒泰地区风土人情和北塔山牧场、部队生活的散文及小说,引起不小的反响。每次收到他寄回来的刊物,乡亲们都抢先传阅,然后津津有味地讲述文章中描写的人物和故事。他也因此成为我心目中崇拜的偶像。当时我已参加工作,且从镇上调到了县里。他也在新疆找到了一生的至爱,结了婚有了孩子。他的妻子是一位漂亮的维吾尔族姑娘,身材高挑,高鼻梁,大眼睛,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那一年阿肯哥回家探亲,走的时候,顺道来县里看我。晚上我带他去县城五七路的老街道吃烤肉。我们一边大口吃着烤肉,喝着啤酒,一边聊天,聊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他说,这次回来,看到我出息了,有了工作,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后来还聊到他在放映队和部队上的一些事情,聊到动情处,他低头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
第二天天不亮,阿肯哥就起身告辞,他说要去市里乘火车返回部队。此后近三十年,我们再未谋面。大概2000年左右,他离开部队,回到地方。为了不给部队添麻烦,他没有让组织上给安排工作。和战友一起,在北京的郊区租了数十亩地,开了一个农场,一边照顾在北京上大学的儿子,一边养鸡养鸭,种粮食,说是要为首都人民的生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妻子开玩笑说,他虽然离开了新疆,离开了部队,还是忘不了农场。他也说,人有时候怪得很,在部队时,老是想着家乡的人,家乡的事,做梦都想回来看看。真回来了,又想着部队,想着新疆,想着北塔山的牧场和那里的大爷大娘。
再后来,儿子大学毕业去了上海,阿肯哥一家也跟着到了上海。直到去年,他一个人回到老家,把老宅的院子收拾一番,请人盖了几间房子,一副要安营扎寨,长期居住的架势。
在电话里,他跟我说:你嫂子在上海帮忙带孙子,我这个人你知道的,闲不住。再说也怕没事干,闲下来就会想新疆,想部队,想得心里难受。
过了几天,他又用视频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和几个退伍的老战友在一起吃饭,商量着干些什么。视频中的他,他和三十年前比变化不大,依然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他还对身边的朋友说:我这个弟弟,虽然话少,但是灵醒着呢,我一直很喜欢他。我叮嘱他少喝点酒,注意身体。他笑笑说:没事,哥身体好着呢,还有事情要干呢!又说:你有空回来看看,哥挺想你的!我答应他一定抽空回去看看。
此后不久,阿肯哥给我递来他写的两部小说打印稿,一部是《北塔山之风雪乌伦布拉格》,另一部是《北塔山之奔流的库甫河》。
翻开扉页,开篇写到:哈斯努尔的房子座落在北塔山库甫河岸的西南角。西边院墙外是用已经干枯腐朽了的松木围起的牲口圈。里面圈着一百多只羊、三匹骒马和一匹儿马。这里面除了四十多只羊和儿马是自己私养之外,其它的牲畜都是头人加拉提的。六峰散养的骆驼平日里就都栖息在草原上,回来后就卧在圈外。十来根被绳子磨的惨白的木桩子直立在牲口围栏外,是用来栓骆驼的。这木桩,在太阳下闪着光。远远的,人们就会看到它。日久了,人们便说:喽,几根光桩子的地方就是哈斯努尔的家……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到了遥远的北塔山,带到了美丽的乌伦布拉格。我知道,他的心还在北塔山,在遥远的祖国边疆。
又过了几日,阿肯哥再次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里他告诉我:你弟弟出事了,受了点伤,已被送到县医院,昨天又转到了市里的医院。他说:你也别太着急,抽空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关心一下,毕竟是亲兄弟嘛。没想到,这次通话竟成永诀!
我弟弟这些年也着实不容易,身体一直不好。但为了一家人的生活,除了种地,他又托人在县里的养路段找了一份工作,每个月就两千多块钱的工资。前几天外出工作途中,养路段的车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一辆面包车,翻进了数米深的山沟,弟弟被轧断六根内骨,右手手腕也骨折。医生说,即使治愈出院后,也有可能丧失劳动力。看着躺在病床上一脸愁容的弟弟和唉声叹气的弟媳,我只能说一些毫无意义的、安慰的话。
我从医院出来刚坐上车,便听到阿肯哥去世的噩耗。弟弟在电话里哽咽着告诉我,大哥在外出的路上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已经……他说,大哥一直在为地的事奔忙,他已和村上谈好了,想流转几百亩地,建一个很大的农场,让村里的年轻人都有事情干。
我听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回去看看大哥。
此生,我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个一直关心着我,关心着村里那些年轻人的大哥。
我想,大哥一定是太着急才……几天前他还说,等忙完这阵子想回北塔山看看……
大哥若在天有灵的话,此刻,我真希望他已回到魂牵梦绕的北塔山。
我想说,大哥你放心吧,大伙的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