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净山的秋
梵净山的秋
文/王卫华 摄影/林永毅
我们是十月二十六日那天上的山。这个日子,我是定然要记下的,倒不是因为它有什么特别的纪念,只是觉得,日子像书页,有些翻过去便忘了,有些却总想夹一枚秋叶似的,留着。同游的是友人林永毅。这名字好,永毅,带着一股子山石般朴拙而坚韧的劲儿,人却是个散淡的性子,正宜结伴游山。
缆车是少不得要坐一坐的。晃晃悠悠地,便把人从底下那个扰扰攘攘的世界里剥离出来,像个透明的蛹,缓缓升向一个清寂的所在。窗外起初是看得见山脚的土地与人家的,黄的黄,绿的绿,白的白,棋盘格似的。再往上,便只剩下树了。那才是真正的,梵净山的秋。
不是北方那种泼辣辣的、一夜间便用霜刀染透层林的红。这里的秋,是矜持的,是慢条斯理的,是一场盛大而从容的褪变。你看那一片苍苍的黛绿之上,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绛红、赭石、明黄、橙橘……一坨,一抹,一簇,一片,像是被秋日的阳光一点点焙出来的,暖洋洋的。风过处,那颜色便活了,波涛一般,簌簌地,从山的这边,涌到山的那边去。林永毅倚着窗,只说了一句:
“这山,是活的。”
下了缆车,踏上那条蜿蜒的石蹬道,才算真正走进了这秋的腹地。空气是凉的,像新汲的山泉,从鼻孔一直流到肺叶里,五脏六腑都给涤荡得明澈起来。这凉,却不带一丝寒意,只教人精神一振,仿佛连思绪也变得如头顶的天空一般,高而且旷。这便是所谓的“秋高气爽”了,古人造词,实在是精准得可怕。路旁的树木,许多是叫不出名字的,只觉其姿态的倔强。有一株,生得尤其奇崛,所有的枝叶都朝着一个方向伸展,拧着,拗着,像在跟千百年的风较着一股暗劲。它的叶子是黄褐色的,并不好看,却有一种悲壮的意味。
行到一处开阔的山崖,林永毅便从他的行囊里,请出了那架无人机。枪灰色的,四只纤细的脚架,像个沉默而精致的甲虫。他是个中好手,只听得一阵轻微的“嗡嗡”声,那“甲虫”便倏地离了手心,向着虚空里升腾而去,倏忽间,就成了碧蓝背景里的一个黑点。我们便凑到那小小的监视屏幕前,于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梵净山,便在我们眼前铺展开来。
起初,镜头是平视的。那巍巍的新、老金顶,遥遥地并立着,沐在澄澈的秋光里,一如过去千万年的每一个晴日。老金顶敦厚,像个打坐入定的老僧,岩层的褶皱便是他百衲的袈裟;新金顶则奇峭,一尊巨大的石柱拔地而起,孤高绝伦,峰顶还裂成两半,由一座天生桥连着,仿佛亘古以前有天神一剑劈下,却又手下留情,未忍使之彻底分离。它像个负剑独立的孤傲侠客,守着一段无人能解的寂寞。这景象,我们从山下仰望时,已是觉得极为壮观,此刻平视,更多了一份亲近,仿佛能与那老僧对谈,与那侠客拱手。
林永毅操纵着摇杆,那“电子眼”便缓缓上升了。这一升,境界全然不同。方才还须仰视的峰峦,渐渐地,竟与我们平齐,继而,竟到了我们脚下。这视角的转换,初时令人有些眩晕,随即,一种浩大而庄严的感觉便攫住了我。群山再无高低之分,都成了大地肌肤上起伏的褶皱。那新、老金顶,也从一位僧侣、一位侠客,还原成了纯粹的自然造物——两块巨大无比的、有着丰富层次的页岩。秋林为它们披上的五彩衣裳,此刻看去,也成了薄薄的一层绒毯,仿佛伸手一拂,便能拂去似的。
“你看,”永毅指着屏幕,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我们方才走过的那条路,曲曲折折的,像不像一根丢在山间的绳子?”
我凑近看,果然。那让我们气喘吁吁的漫长石蹬道,在这俯瞰的视角下,成了一道纤柔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刻痕。而游人如我们,更是渺小得不见了踪影。无人机的镜头又向新金顶拉近,绕着它缓缓飞行。从这个角度,我才真切地看到,那石柱并非光秃秃的,它的缝隙里,竟也挣扎着生出几株矮松,虬枝铁干,在风中微微摇曳,展示着生命最原始的顽强。这是我站在它脚下时,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景象。
我们便这么看着,谈论着,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这小小的机器,仿佛成了我们灵魂出窍的凭依,带我们飞升到一个超越自身形骸的高度,去重新审视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山。
看着看着,我心里忽然一动,一些纷乱的思绪,像被这山风吹拂着的云丝,渐渐聚拢起来。我想,这登山,与做人、与观事,何其相似。
我们常人,便如那初入山的游客,视角总是在平处,或在低处。我们仰望着“新金顶”、“老金顶”——那或许是世俗的成功,是远大的目标,是巍峨的理想。我们只觉得它高,它险,它遥不可及,我们所有的规划、所有的气力,都花在如何攀上那一条被无数人走过的、既定的“石蹬道”。我们眼中只有那顶峰,因而也常常被这仰望的艰辛所压倒,被前路的崎岖所困扰,心中充满了焦虑与急切。这便是“平视”乃至“仰视”的人生,目标单一,道路也便显得格外漫长。
而那无人机,它提供的,是一种“俯视”的智慧。它并非要我们抛弃那攀登的过程——过程里的每一步酸甜苦辣,都是实在的、可贵的生命体验——而是给了我们一个暂时“飞起来”的机会。飞起来,不是为了轻视那山,恰恰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山。你会看到,世界并非只有你正攀登的这一座峰峦;那看似不可逾越的险阻,在苍茫的天地间,自有其恰当的位置与比例;而那一条让你觉得漫长到绝望的路,原来也只是山间一道温柔的曲线。
视角一旦差异,目标便也随之不同了。对于一个只知仰视的登山者,他的世界只有山顶。可对于一个能俯视的观察者,他的世界里,有山的全貌,有山脉的走向,有林木的色彩,有云霞的变幻。他的目标,或许不再是“征服”某一座金顶,而是去“读懂”整座梵净山。他会去关心石缝里的小松如何成活,会去欣赏不同光影下岩石的色泽,会去聆听秋风掠过不同山谷时声音的差异。他的目标变得丰富了,立体了,他的人生也因此而宽阔起来。
这并非是懈怠,而是一种了悟后的从容。我们依旧可以,并且应当去攀登属于我们自己的“金顶”,那是生命的劲道所在。但同时,我们也要常常记得,让自己“飞”起来一刻。这“飞”,或许是静夜的沉思,是友朋的畅谈,是书本的启迪,是艺术的熏陶,是一切能让我们暂时跳出自身局限,获得一个更高、更广视角的事物。有了这俯仰之间的自如,我们便既不会在仰望中迷失,也不会在平视中庸碌。
我将这想法说与永毅听。他听了,默默收起那已返航的无人机,望着苍茫的远山,半晌,点了点头,笑道:
“如此说来,我们今天不是游山,倒是来上了一课了。”
我也笑了。这时,一阵更强的山风掠过,满山的秋色仿佛被搅动了,翻滚着,发出更为响亮的、潮水一般的呜咽。那声音里,有老金顶的沉静,有新金顶的孤高,有石蹬道上游人的笑语,有石缝中小松的挣扎,也有我们这一刻,了然的欢喜。
下山的时候正值晌午,暖阳将天边染得和山上的秋叶一般颜色。我们带着一身的松风与满心的澄澈,踏上了归途。回望那渐渐远去的山影,我知道,我已将它的秋,它的智慧,一并装在了行囊里。
这趟梵净山,来得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