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故乡

　　2021年4月，我带孩子回到当阳老家，六六两岁七个月，这是他第一次回到妈妈的故乡。

　　哥哥的新房子很大很漂亮，依傍着当地人民的母亲河-沮漳河，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想起购房时母亲曾寻求我的些许帮助，而我当初还是潇洒的月光族，并未能出上一份力，甚觉惭愧。

　　四月的天气很好，阳光和煦。楼下穿过一条绿树成荫的马路，走一截长长的阶梯便是河边公园，我多年未到城里，想不到小城规划得如此雅致，河边绿道有人挥洒汗水跑步，有人懒懒散散一步一回头；篮球场上都是一群似学生的大男孩，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有老大爷拉着琴给唱民歌的大妈伴奏----

　　六六最爱的还是去河边丢石头，只要天气好他便嚷着要去，一路跑跑跳跳，捡树枝，拔野草，摆弄蜘蛛网，还抓过小蜗牛，不同以往的环境让他兴奋不已，仿佛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河边潮退的时候会显露出宽宽的河滩，有垂钓者安静坐立，我便寻得一处僻静处，拉着孩子慢慢走下来，任由他双手沾满污泥，他开心地寻找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或丢到水里，或揣到衣兜里。有时搬开石头会遇到未名的小虫子，他觉得害怕又好奇，满脸疑惑地望向我，不等我回答，母亲已一把把他拉走。这是母亲既孩子满月后第一次见外孙，尤为珍视，害怕他落水害怕他被蚊叮虫咬。孩子却叛逆起来，越阻止他越要探个究竟，我索性让母亲放了手，他倒是安静了，也不敢太靠近浅滩边缘，碰见稀奇古怪的虫子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偶尔会拿树枝拨弄拨弄。

　　比到河边丢石头更令人期待的便是回乡下的老屋了，我们坐连接城乡的客运班车回去，父亲骑着电动三轮车早早地来到下车地点等待我们。男孩子天生爱车，父亲破旧的三轮车也让他欢呼不已，执意要与外公坐在前排一起驾车。父亲放慢了速度，很慢很稳，乡间的路不再泥泞，铺了水泥，修缮得很平整。路两边是葱葱郁郁的禾苗，有紫色的菜苔开着黄黄的花朵，绿色的豌豆苗隐约藏着白色的小花。田埂上一头健壮的老牛在虔诚地啃着地上的青草，身后还跟着一头稚嫩的小黄牛，我们经过时，小牛抬头看我们，发出哞哞的长叫，孩子听见了也哞哞地回应。

　　老房子多年未修葺，一面的墙旧的发白，接近地面的地方爬满了苔藓，被浸染得绿绿的。爷爷坐在门口，看我们回来起身迎接，他不再是那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变得瘦小，干巴，像一把干枯的柴火。六六终于见到了太爷爷，很是亲切，拉着爷爷的手走来走去，我训斥他不要跑，他便放慢了脚步，拉着那只相隔了八十四年满经风霜的手，观看着他母亲曾生活过的故乡。

　　便又是一个美丽而神奇的乐园，他拔了田里的葱，一根又一根；挖了地里的蚯蚓，一条又一条；摘了菜园的豆角，一筐又一筐。踩着满是泥土的蒜苗地，他发现了经久未用的压水井，引一瓢水倒进去便能压出清凉的井水，他便一遍一遍的压，乐此不疲。双手扶上去，头也凑上去，整个身子都压下去，直到清水流出，他咯咯地笑，全然不顾打湿了鞋子与衣衫。

　　父亲在水井边种了三颗樱桃树，四五月正是果子成熟的时候，红红黄黄的樱桃压弯了树枝，害怕鸟儿偷食，父亲给果树罩上了大大的网。回去那天刚好有一只鸟儿偷吃不成被困在了网上，扑哧着翅膀挣扎着，父亲把它取下，找来一根绳子要栓在它脚上给外孙玩耍，六六看着很是兴奋。可几次穿绳未果，我看那鸟儿拼命反抗，羽毛都散落了几根，于心不忍，遂让父亲放了它，它跌跌撞撞踉跄了几步飞走了。我转身对六六说，让鸟儿回去找妈妈吧好不好，孩子懵懂地点点头，说好。

　　记忆里，父亲种过很多树，最早是种花，芭蕉花，花朵大而艳丽，围着小院一圈很是好看。后来院子拓建，父亲开始种树，桃树橘树，粉粉的桃花很美，橘树结的果特别的酸。小时候家里养了牛，父亲在牛棚边插了几根葡萄树条，浇了水，长势很快，爬满了整个棚子，我常常钻进葡萄架等待葡萄成熟，也是那时发现了葡萄开花，小小的，淡黄微绿，花期很短，很快就会结出了小小的绿绿的果子，大都等不到成熟变紫便被我和哥哥摘掉，酸，倒牙。苏东坡曾言读贾岛诗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我吃父亲种的葡萄，日日期待时时察看，最后竟不是滋味，也是“所得不偿劳”。

　　想来我骨子里的浪漫多情多是遗传了父亲，年轻时他是孤独的护林员，后来写过自传，扎根土地后为生计疲于奔命也不忘种花种草自得其乐。他大概比我想得更热爱土地热爱生活吧。

　　我在2021年4月20日曾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楼道的窗关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打得很开。高度不高，爬上去轻轻松松。可这里只是三楼半，下面还有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窗外的风景挺好。桥头，大河，柳树，车流。河两边有宽宽的浅滩，不知道河中心有多深。

　　母亲说我老了很多。

　　我说我下次一个人回来吧。

　　你一个人回来有什么意思。

　　嗯，没意思。

　　母亲问我一个人无助的时候哭过吗？我说没有，还有下半句不会说，但想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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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真是一段灰暗无光的日子，所幸我一点点将自己从泥潭拉了回来。

　　我也要像父亲一样热爱生活呀。

　　因为六六的到来，整个家族欢聚一堂，我们一行人去镇上的饭店吃饭，熙熙攘攘很是热闹，快要开席时却发现爷爷不见了，母亲神色紧张，我的心里也顿时涌起不好的念头，一干人全都出去寻找，终于在不远的小药铺找到，我跑过去扶着他慢慢地走，心中各种滋味。爷爷年是已高，听母亲说他上一次病愈能下床后特意去城里看了哥哥的新房，坐在客厅的旋转沙发上数个小时，默默无语。这一次，我带六六回来，他终于见到了重孙，总是喜欢坐在一边看孙儿嬉戏打闹，依然是静默无语。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她是自杀的，久病缠身，不想拖累家人。那时我刚毕业，初入社会工作生活都是焦头烂额，对家人的关注甚少。奶奶走得太突然，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终是心中无法弥补的遗憾。我时常心酸，为什么她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家人的爱。

　　分别的那天，我在老屋转了一圈，找到了坐在墙角的爷爷，他笑着起身迎我，我将一叠钱卷成小小的圈塞到他的衣兜里，他推脱着不要，我哽咽着说拿着吧。他忧伤地看着我，我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他何时变得如此瘦小，矮矮的，像个未发育完全的孩子。

　　2024年1月，爷爷身体每况愈下，时值寒冬，我独自又回到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