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瘫痪时
《老父瘫痪时》
老父瘫痪时,常伤感过去。讲娘带几斤麦子进城赶集被没收的事,嗟叹娘跟他过的艰难岁月。
几斤麦子卖掉,或直接换十几斤红薯干回来接短儿。
老父说他去都没事,“你娘不会躲着那些人,回来还说人家记上她的名字了,敢许以后会还给咱。”
父说:那年头国家控制粮食市场,又不能说不够吃。解放了说不够吃就是反动,好成份的人也不敢说。村里的武装就是揍人的,敢下手的二杆子才能当武装。
我问老父,没收了娘的麦子,回来后怎么过的?父说:“借呗,卖东西呗,家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
“那时家家都难过,只有当队长、会计、保管员、或食堂做饭的饿不着,饲养员也饿不着,他能弄点饲料。但这些好差事都是干部家属或亲戚们才能做。”又列举了一系列关系说给我听。这让我想起了二姐。
二姐说过那时和小伙伴玩累了,英子说“我要点吃的去”,一会她从生产队食堂出来,边走边吃着个菜团子。她大娘是炊事员。二姐说:“那时我看着她手里的菜团子,真想咬一口。”二姐对当时感受可谓刻骨铭心:“人都在挨饿,队长却说:磂铸三年不打滚,也饿不到他王全面。全村的妇女饿得绝了经,他老婆却生了个孩子,还提名叫称心,你说这事……。”
二姐大我十几岁,实实经受了饿肚子年代。每到开饭时,她爱早早跑去食堂排队打饭。老父说:每人一个菜团子打回家来吃,菜团子菜多糁子少,很松散几乎粘不成囫囵个。一家人凑在一起吃,二姐却眼睛眨巴眨巴地瞅着,娘问:“你怎么不吃呢?”二姐说:“我那个在回来路上吃了”。听这话,娘就在自己的菜团子上掰下一块给二姐。娘身体弱就是在那年代落下的根。
因为娘身体弱,祖母总怕娘死,她颠颠地挪动着三寸小脚出工挣工分一天也不耽误,让娘多在家做针线。(纺棉花浆线子、织布做衣服,打隔板纳鞋底做鞋这套活。)管着全家人的穿着。
老父说:“那时眼瞅着你娘就不行了,真没想到她能熬过来,最终活到七十七岁,这在那时要知道这个寿数,一家人肯定高兴。”说到这,老父又释然地呼出一口气:“说也怪,你娘每逢快不行时候,一生孩子身体能立马好起来,这可能是女人身体免疫系统就通畅了。”
说到生孩子,他俩一辈子念着两个人的好。一个是十里外杨家庄娘的表姨,她来看坐月子的娘。回去后又返回来,送来小碗粗一尺来长的一袋小米。老父说,在当时这可是稀罕物,有了这袋米,胡乱掺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能下咽了,那时候谁家也没吃的。
另一个是当队长的友成,娘找他批条借粮食,说添了个孩子。友成正站高处糊窗户,问谁生了孩子?娘说:“是我”。友成问什么时候,娘说:“四天了”。一听这话友成吃惊说:“哎呀!你怎么出来了!”慌忙下来赶紧批了几十斤粮食。
这让娘很感动,那个时期成份高的人低人一等,常年看不到村干部的好脸色。
老父说再一个好人当队长是小顺子,他当队长时候,上边搞批斗要典型,他说:“报谁呢?都干得好,没有一个偷懒的。”总是顶着风不想报,上边人骂他没觉悟,他出身最穷,敢说话。“还有李家街的小五当队长也不错,给成份高的人也好声好气说话,尤其在私底下遇到推不动车的就赶紧过来搭手,没官架子,人家心强。可是他们干时间不长就被换了。”
说那个时期干活不敢偷懒是事实。记得娘也讲过在河套拉土平整土地时候,见张庄的一个妇女脱光了身子,拿着铁锹一蹦老高:“谁英雄!谁好汉!咱们比比看!”寒冬腊月的只穿个裤衩。我问那不冷吗,娘说:使劲干活就不冷了,都脱衣裳,显得干劲大,没见她脱这么光的,也为了表积极吧。后来见说,她在睡觉,听见家里来了一帮干部,等他们一进屋,她大嚷道:“哈!都是男人进来啦!要强奸呀?!来!老娘不怕个。”一撩被子,光着身子。“这帮人呼啦一下都出去了,从窗户上看他们猫着腰走出了院门。”她说。人家笑得直不起腰了,就这样她躲过了次批斗。
“那个时期批斗会多、干活累,又是新社会了统一分配,咱村支书干脆将周边几十顷地白白送给了邻村,要不这会儿咱老了人进祖坟还得去求教公村的户主吗?”我静心陪老父扯东道西回忆往事,也知道他最需要我倾听。
“过年家家变干粮,你娘也弄了肉头、炸豆腐、煎饼、年糕,足有一斗盆。村干部带武装进来,连盆就端走了,你大姐和二姐看着这么多好吃的被拿走了,咩——!的一声哭了。”………
“傍黑院里有点动静,家里那只下蛋的老母鸡就从窝里跑出来,待会见没人喂,又回窝里去;一会有点动静又出来,等不到吃的便又回窝去,第二天早上发现它在窝里冻死了。肚子空着不抗寒,如果它吃点食物就没事了,家里实在没东西喂它,人还没吃的呢。”……
可能是上了年纪会多愁善感吧,老父时不时哭丧起核桃皮似的老脸,露出哭腔来。
平静了一会,老父说,娘老了说起过去总庆幸一件事:说那次进城赶集回来走到窑上,看到几岁的小女儿领着小三岁的弟弟在路边等她。窑上离村三里了,又斜穿村过两道街,可怜俩孩子那么小短腿,走那么老远接着娘。娘赶忙从暖壶里倒出两根冰棍。冰棍虽然不解饥但是有甜味,一个孩子一只立马一边去吃起来。那时期什么零食也没有,多亏她带暖壶进城,花二分钱买了两根冰棍回来。要不,俩孩子跑那么远去接着她,眼巴巴空着手可怎么着呀。老父说:“到老你娘想起来总庆幸那次给孩子买冰棍了,最怕孩子们来要吃的,她没有。”
娘还怕的是推水车“放卫星”。换班跑着推,不让水车打顿,中途她还要跑回家奶孩子。地里热没处待,大的带着小的孩子在家里玩。赶回地里后,她再加班还回替的班。那时候人们没有力气,一换下水车立马都躺在地上,她容易头晕就更怵这活,也没办法全仗着年轻。形容枯槁的老父讲着坏年头的娘时,深眼眶常湿溜溜地,忙用手指勾去老泪。
我安慰老父:“不管怎样,你们挺过来了,要不那个时代闹战乱、运动、灾荒、多少好小伙都丧命、残疾没落个好下场,能全身过来就不简单。”老父脸色悲楚而愤懑地说:“那是,一起银行上班的那个挨整受不了,跳了井脚上还吊着一摞砖。还有你姥爷,寻死多次防不住他拿刀割了脖子,死不了,让你娘仍给他条绳子。……后来塔上村的亲戚来了打听他,你姥姥说没有他了。这个表亲立马说:“好!好!死了好!死了好!……省得遭罪。………”那时期能好好活过来真不易。”
一时我不知怎么再宽慰老父。
笔名:草民,实名高照旭
2024年12月31
《老父瘫痪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