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聚

　　团聚

　　作者：肖茜文

　　“你是哪个？我的儿子名叫……”

　　爷爷在和谁说话？小曦听到了客厅传来的声音，她的双脚立即寻寻觅觅，等寻到了地上的拖鞋后，小曦跑出房间，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去年冬天，爷爷遭遇的那场车祸导致他双腿骨折，至今都卧在床上。为了能更方便照顾爷爷，家里人在客厅安置了一张可移动的小床，除了上厕所、洗澡或是出门晒太阳，爷爷整日都躺在床上。小曦的爸爸在平日则守在一旁的沙发上，随时待命。

　　“怎么了爷爷？你刚刚在说什么？”

　　“哎哟，是我的幺孙女啊，哈哈，他…他是谁啊？”爷爷抬起颤抖着的干瘪的手，往小曦身后指了指。

　　小曦不禁打了个冷颤，这会儿爸爸出门了，客厅里明明只有爷爷一人。因为害怕，她慢慢向爷爷靠近，最开始只敢转转眼珠子，直到眼珠子实在不能再往旁边转了，小曦才不得已扭头向后看——身后没人。

　　唉，爷爷最近开始说胡话了。

　　往后的几日，爷爷依然时不时跟小曦看不见的人说话，对着空气喊着已经逝世的亲人的名字，同他们争论着什么，自言自语的。

　　按照迷信的说法，这代表着留给小老头的时间不多了。可在车祸前，爷爷身体健朗，曾去医院体检时也没发现身体有大毛病，后来住了院，爷爷也和从前一样爱唱歌，容光焕发的，声音铿锵有力，气势不减当年。所以，小曦是不会相信“爷爷的时间不多了”这样的话的，她觉得爷爷的身体总有一天会恢复到原先的样子。

　　到了八月底，小曦得去外地上学了，出发前，她对爷爷承诺中秋节再见，爷爷连忙笑着应了应“好，好。”简单的告别后，小曦便踏上了回校的路程。没几日，爷爷又因身子不适，去医院疗养了。

　　真是怪天气啊，前些天还阳光明媚，夏天的尾巴仍若隐若现，今日那云朵突然就翻了脸，不愿为太阳留出一丝空隙，整片天空都是云与云织成的密网，风儿没有了阳光的炙烤，也变得阴冷起来。小曦这才实打实地感受到了秋天的到来，秋风萧瑟，许多生命在这个季节慢慢燃烧殆尽，落地归根。

　　“爷爷走了，你请假回来。”

　　这是小曦手机屏幕上弹出的最新短信。小曦愣住了，几天前，她与爷爷视频通话时爷爷还尽力用手撑起身体使自己坐起来，口齿清晰地叮嘱“幺孙女啊，在学校要好生读书，听到了哦？好生读书……”甚至在几个小时前，小曦还准备再与爷爷通个话，看看他的最近情况，可惜这个想法只在脑中倏地闪现了一下，接着就被暂且放到了一边。谁会料想到，“好生读书”竟是爷爷对小曦说的最后的话。

　　小曦懊恼极了，“如果我早几个小时与爷爷视频了，是不是就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了？如果……”她心中无限循环着无数个“如果”，带着遗憾登上了回家的列车。

　　可还没到殡仪馆，爷爷的灵堂却着火了。

　　“什么？要换到另一个厅去？这太不吉利了！”

　　“哪来的道理？绝对不能同意换地方！”

　　“唉，这太不顺了，灵堂里烧得全是黑烟，已经完全用不了了……”

　　“这个老头子啊，挺调皮，是在故意捣乱啊。”

　　“……”

　　得知这一消息后，家族群中的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语音条接二连三地跳出来。爷爷生前被病痛折磨，现在去世了，连灵堂都还要欺负他！小曦这样想着，越想越委屈，总觉得是上天在捉弄爷爷。小曦撇撇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老天也应和着小曦，让雨水啪嗒啪嗒地落下；天色也更加黯沉，没胆子将自己的亮度拉大。

　　大火烧断了电线，而冰棺不得不用电，即使有着“不吉利”的嫌疑，爷爷的灵堂也得转移到其他的大厅去办。灵堂真大啊，电子屏上的遗照是爷爷生前早早就亲自选好了的，照片中爷爷脸颊圆润，白里透红，嘴角微微扬起，以慈爱的笑容迎着每位前来吊唁的人。小曦发现由于电子屏的微小故障，爷爷右眼下出现了一条红色的光线，像是在流着泪。爷爷一定也很不舍吧，小曦心想。

　　灵堂起火的事让大家心有余悸，即使殡仪馆给出的原因是“电线短路”，信迷信的姑姑婶婶们还是请了有名的大师，想知道科学解释之外的事。“嗯……灵堂起火，代表老爷子发火了，他不愿就这么走了……这样，我等下做个法事，安抚一下他，好吗？”大师的话与小曦所认为的爷爷不舍离去不谋而同。

　　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了，原本空荡荡的大厅变得热闹起来，嗑瓜子、吃花生、吐枣核以及打牌、谈笑的声音从早到晚不曾停歇，仿佛这是过年时的家族大聚会，而不是在灵堂出现的场景。小曦不理解，为何人们丝毫未因亲人的离世而面带愁容？小曦的叔叔在搓麻将前，对着爷爷的遗照招了招手：“嘿舅舅！就差你一个啦！快来打麻将！你不是总嚷嚷没人陪你打麻将的吗！“这一玩笑话让小曦原本沉重的心情有所缓和了，爷爷生前最爱热闹了不是吗？这些或远或近的亲戚朋友们，即使是在春节，也很难能聚在一起，而现在，大家都围着桌子回忆有关爷爷的往事，述说着家长里短。爷爷所处的大家族在此刻团聚，难怪他不愿离开呢，要是他还在世，看到这其乐融融的场面也会高兴吧。

　　爷爷出殡、下葬完成后，正好是中秋时节；小曦想起十二年前的中秋，奶奶也刚被安葬。爷爷每每提到奶奶，就带着哭腔，自顾自地不厌其烦述说着他们曾经划着船卖商品、携手将三个孩子拉扯大、两人恩爱从未吵过架的种种往事。今年中秋，爷爷不用再仰头对着明月念叨奶奶了，他将与奶奶手挽着手，在极乐世界中，透着月光与大家对望。十二年过去了，爷爷终于和心心念念的老伴团聚了。

　　爷爷平日里很爱吃糖，卧病在床后仍是如此，一开始家里人还会将糖罐子没收，说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可随着爷爷一日日的消瘦，大家也就不再严格要求了，开心就好啦，还能享受多少日呢？小曦还听爸爸提起，就在爷爷开始说胡话之后，有一晚爷爷抱着糖罐子，对着空白的墙壁喊着他已经逝去的兄弟姐妹们的名字，说要给他们分糖吃。爸爸只当爷爷又在说胡话，没多在意。第二天一早，爸爸发现糖罐子已被爷爷拧开，糖撒在被子的各个角落，有的已经融化了。小曦脑子里浮现出爷爷吃力地将糖倒出来，把它们一个个分给曾经的兄弟姐妹们的场景。这时想来，那晚掉落的糖也许是爷爷给他们的见面礼，此刻，爷爷或许也与他们相聚在了一起。

　　家里人给奶奶立碑时，就已在另一半边刻好了爷爷的名字，此后，属于爷爷的那半边也将涂上色。在坟前烧纸时，无论小曦站在哪一方位，风向都会随着小曦的移动而转换，纸钱燃烧飘起的青烟，无时无刻不扑向小曦。小曦想起每年中元节祭祖时也是如此，那些青烟总环绕着她。从前有爷爷告诉晚辈们在中元节祭祖时要记得准备哪些祭品，要如何画圈，放纸钱时注意别把火熄灭，不要乱拨烧过的祭品……往后的中元节，就要准备一份给爷爷的祭品了。小曦恍然大悟，认为那些与她相拥的袅袅青烟是先人们的化身，火焰打开了他们相遇的大门，扑面而来的热浪与青烟，是先人们的问候和拥抱，是阴阳两隔的人们间的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