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过江来已是舟

文/ 周子杰 时间:

  木过江来已是舟

  作者:周子杰

  周舟渡踩着泥水进柳树村时,雨丝正斜斜地刺进芦苇荡。这里祠堂门前的石狮子缺了半边牙,嘴里衔着的铜铃铛早不知被哪个顽童摘去。他抹了把眼镜上的水雾,公文包里的《乡村振兴政策汇编》被雨水洇出深褐色的云纹。村会计老赵蹲在祠堂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

  "大学生来当村官?"他朝青石板上啐了口浓痰。"五八年那会儿也来过戴眼镜的,说要教咱亩产万斤,最后饿得啃槐树皮。"周舟渡的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三天前他在大学答辩厅里侃侃而谈"三农问题数字化解决方案",此刻檐角漏下的雨水正顺着后脖颈往脊梁骨里钻。

  祠堂深处忽然传来婴啼,二十几个躲雨的村民齐刷刷转头看他,目光像浸了桐油的渔网。"决堤了!"嘶吼声撕破雨幕时,舟渡正用手机搜索"防汛应急预案"。老支书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裤管卷到膝盖,小腿上爬满蚯蚓似的旧伤疤。

  "后生!"他浑浊的眼珠突然亮得骇人,"带婆娘娃娃往晒谷场撤!"

  洪水裹着死鸡烂菜冲进祠堂,舟渡的皮鞋陷在淤泥里。

  七十岁的老支书扛着沙袋往决口扑,背影像张拉满的弓。舟渡突然想起毕业论文里那句"巫山县基层治理需要新生力量",喉头泛起铁锈味。他甩开浸透的西装外套,光脚踩进混着粪水的激流。那个雨夜,舟渡的眼镜碎在江堤上。他摸到老支书腰间的烟袋锅,铜制烟锅烫得手心发红——老人用身体堵住决口,怀里还死死搂着沙袋。急救车鸣笛划破黎明时,舟渡在泥浆里数出三十七个脚印,每个都深得能种下稻秧。秋分那天,舟渡蹲在田埂上查看抗涝水稻的长势。裤脚沾满红泥的青年们围着他,手机屏幕在暮色里闪着幽光。

  "直播带货"、"冷链物流"这些词像新抽的稻穗,在金风里簌簌作响。老赵提着铜锣沿村道喊:"合作社要发分红了!"祠堂重修时,工匠在梁上发现个生锈的铁盒。舟渡用改锥撬开,里面躺着五八年那份泛黄的《科学种田指南》,纸页间还夹着半片风干的槐树皮。

  他忽然听见巫峡江涛声,混着老支书的烟袋锅敲打门槛的笃笃声。晒谷场上,新漆的铜铃铛在暮色里晃出一串金灿灿的涟漪,窗外传来烟花。

  腊月里第一场霜降时,周舟渡在江湾处捡到条红鲤鱼。那鱼鳃一张一合竟发出婴孩啼哭,鳞片在月光下泛着血丝。老赵说这是蛟龙产子,得供在祠堂香案上。舟渡却把鱼养在办公室的搪瓷脸盆里,深夜里常听见鱼尾拍打水面的啪啪声,像老支书的烟袋锅敲打门槛。开春时县里拨下扶贫款,舟渡攥着汇票的手汗津津的。他在村民大会上说要建莲藕加工厂,祠堂梁柱上的燕子窝突然掉下块湿泥,正砸在《科学种田指南》的残页上。

  瘸腿王二拍着条凳吼:"九八年搞过编织厂,机器都叫老鼠啃成废铁!"

  舟渡半夜蹲在巫山江堤上抽烟,烟头红光惊起芦苇丛里的夜鹭。手机地图显示下游六十公里有冷链物流园,他忽然想起那条红鲤鱼——昨夜盆里飘着七颗莹白的卵,像北斗七星坠进混水里。晨雾未散时,他扛着铁锹去挖废砖窑,在塌了半边的土墙上发现几行炭笔写的字:"戊戌年冬龙气聚于此"。莲藕粉碎机运来的那天下着太阳雨。舟渡穿着胶靴调试设备,发现传动轴尺寸不对。瘸腿王二倚着门框冷笑,老赵的旱烟在潮湿空气里凝成蓝雾。舟渡突然抄起扳手砸向机器外壳,生铁撞击声惊飞梁上乳燕。"改做藕粉!"他指着溅在墙面的藕浆,"晾干就是现成的淀粉!"

  第一袋藕粉封装时,江上飘来七盏河灯。舟渡蹲在码头清洗藕节,月光把水面劈成两半。上游漂来半截焦黑的房梁,缠着褪色的红绸布。他伸手去捞,却摸到个青花瓷坛,坛底沉着五枚乾隆通宝,铜钱眼里的水草像女人散开的长发。合作社账本记到第三十七页时,舟渡在冷库里发现具冰棺。二十年前淹死的采莲女面容鲜活如生,发梢结着冰晶,怀里抱着个襁褓大小的藕瓜。老赵说这是河娘娘讨替身,得请端公做法事。舟渡却支起三脚架直播:"这是我们古法种植的玉藕,长江淤泥孕育的灵物。"暴雨夜再次决堤时,舟渡正给客商演示冻干技术。他抄起老支书的铜烟袋往江堤跑,身后跟着举手机直播的年轻媳妇们。洪水在距离冷库三十米处突然改道,第二天有人在下游拾到七片鱼鳞,每片都有巴掌大,边缘泛着金红。白露这天,舟渡在祠堂分完最后一笔红利。瘸腿王二用分红钱安了假肢,走路时铁关节吱嘎作响,像台老式缝纫机。舟渡摸着新换的铜铃铛发呆,忽然听见哗啦水声——搪瓷脸盆里空余圈圈涟漪,七尾红鲤鱼苗正逆流游向江心。江水第三次改道那年,周舟渡的任命文件夹着芦苇叶飘到村委会。

  县委组织部的轿车碾过晒场新铺的水泥地时,瘸腿王二正给冷库大门刷漆,刷子突然脱手在墙上画出血红的问号。

  县委大楼走廊飘着打印纸的焦糊味。宣传部长办公室窗台上摆着个青花瓷坛,五枚铜钱在坛底摆成梅花状。"小周啊,"部长用保温杯盖拨开漂浮的枸杞,"你那个冰棺带货的视频,点击量比县歌咏大赛高六倍。"舟渡摸着西裤缝线,布料摩擦声让他想起老支书堵决口时沙袋的呜咽。手机在兜里震动,合作社群聊正刷屏追问新订单——江对岸的客商要求每盒藕粉必须配片鱼鳞当防伪标识。清明祭江那日,周舟渡带记者团回村拍摄。无人机掠过祠堂时惊起燕群,撞碎在航拍镜头里像泼翻的墨点。老赵攥着分红账本凑到摄像机前,假牙突然脱落掉进供桌上的鲤鱼汤。

  "这叫年年有余!"舟渡笑着捡起假牙,指尖沾的鱼鳞在补光灯下泛着青紫。深夜改稿时,舟渡在宣传科发现台老式油印机。滚轮转动时渗出蓝血般的油墨,把他起草的《新时代渔村文化振兴路径》染成河图洛书。保洁阿姨说这机器五八年印过亩产万斤的喜报,铅字会在月圆之夜长出霉斑似的胡须。提拔公示期最后一天,舟渡接到匿名信。信纸用藕粉包装纸裁成,字迹像江边歪脖子柳。"冷库地基压着河神府",落款处粘着片金红鱼鳞。他摸出老支书的铜烟袋敲打桌面,烟锅里未燃尽的艾草突然爆出七个火星。暴雨来得蹊跷,舟渡连夜开车回村。江水在车灯里翻涌如沸腾的沥青,后视镜闪过七尾红鲤组成的箭头。瘸腿王二举着铁锹守在冷库门前,假肢螺丝在雷电中滋滋冒火花:"二十年前迁走的坟,都在这下面!"

  晨雾未散时,舟渡站在县委大楼窗前。宣传部长瓷坛里的铜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五粒泡发的稻谷。手机弹出推送——"网红村官创意营销:百年祠堂惊现河神玉匣",视频里他砸开冷库地板的镜头被慢放,飞溅的冰碴在特效中化作漫天星斗。全县文旅会议上,舟渡的发言稿被冷汗浸透。投影仪蓝光照亮他西装袖口——那里藏着片鱼鳞,边缘正在缓慢生长出毛细血管般的金线。散会后保洁员打扫出七滩水渍,蜿蜒的痕迹从主席台一直延伸到江堤方向。千禧年的第一缕阳光刺破江雾时,周舟渡在县委档案室撞见骆主任。

  女人正踮脚够五八年那摞发霉的文书,旗袍开衩处露出小腿,皮肤下青筋蜿蜒如老支书的烟袋纹路。她转身时,胸前的镀金钢笔坠子晃得人眼晕——分明是冷库冰棺里河娘娘戴的玉藕形状。"周科长,"她递来的文件带着檀香味,"文化节方案要加入WTO元素。"

  舟渡瞥见她的指甲盖,上面用朱砂画着微型八卦图。窗外突然传来敲锣声,卖报人吆喝着"国企下岗潮",声音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筹备纺织厂旧址改造时,舟渡在旧仓库发现台雪花牌电视机。通电后屏幕跳出九八抗洪画面,老支书堵决口的背影渐渐扭曲成噪点,最后定格在骆主任主持晚会的笑颜。更蹊跷的是,每次与骆主任独处后,他西装内袋都会多出片湿润的荷叶,叶脉里渗着江泥的腥气。立夏那日,合作社接到外贸订单,要求藕粉包装印英文说明。

  舟渡在翻译公司撞见骆主任,她正用钢笔尖蘸着咖啡写符咒似的花体字。"CangwuLotus,"她吐出烟圈,"英文里'苍梧'和'藏巫'同音。"窗外飘过下岗工人游行横幅,红布在风里翻卷如受伤的翅膀。暴雨突至,舟渡被困在纺织厂旧礼堂。骆主任的高跟鞋卡在腐朽的地板缝里,鞋跟断口处渗出沥青般的液体。

  他们蜷缩在主席台后,用九十年代的颁奖锦旗当毯子。半夜雷声炸响时,舟渡摸到她后颈有鳃状纹路,湿漉漉的像刚出水的红鲤。"九八年改制,"骆主任突然开口,"这厂子淹死过七个讨薪的女工。"她的蔻丹指甲划过舟渡手腕,留下三道浅金痕印。晨光初现时,他们发现主席台裂缝里长满珍珠般的菌菇,每个伞盖上都有张模糊的人脸。县委决定直播带货那天,舟渡在更衣室撞见骆主任对镜梳头。牛角梳齿间缠着水草,镜面映出的却是祠堂香案景象。她将梳子塞进他手心:"用这个给藕粉开光。"直播间灯光亮起时,梳齿突然长出嫩绿的新芽,二十万单瞬间秒空。中秋夜,舟渡带着分红款回村。

  老赵指着祠堂新刷的二维码说:"骆姑娘来教娃娃们电脑咧。"瘸腿王二的假肢换了钛合金关节,走路带起火星子,把晒场的稻谷烘出咖啡味。舟渡摸出那把牛角梳,发现梳背刻着"戊寅年冬",正是冰棺里采莲女的忌辰。江心突然升起七盏孔明灯,每盏都画着鱼鳞纹。

  骆主任的电话在此时响起:"宣传部长要调你去省城。"舟渡走到老支书坟前,铜烟袋锅里的积雨映出满天星斗。他忽然听见祠堂方向传来婴啼,混着1998年纺织厂旧机床的轰鸣声……

  作者:周子杰,重庆散文学会会员,巫山作协会员,巫山县的一个青年。

《木过江来已是舟》

  木过江来已是舟  作者:周子杰  周舟渡踩着泥水进柳树村时,雨丝正斜斜地刺进芦苇荡。这里祠堂门前的石狮子缺了半边牙,嘴里衔着的铜铃铛早不知被哪个顽童摘去。他抹了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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