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海的往事
我下海的往事——
一个“老三届”的回忆
汤声豪
我第一次“下海”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去厂生活区小菜场卖鱼,退休后有时闲坐无聊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点点滴滴,恍如昨日,我感慨万千……
我年轻时命运真是悲惨,有的人出生时是含着“金钥匙”,我却是含着"苦药”。一出世九个月,母亲就撒手西归,留下了嗷嗷待哺的我和几个年幼的哥哥,父亲此时年纪巳过”知天命",没有工作,无经济来源,家里一贫如洗,仅靠未出嫁的姐姐在厂微薄的工资和亲戚的偶尔帮助艰难度日。好不容易熬到大哥哥师范毕业分到小学教书,又碰上了三年困难时期,生活苦不堪言,农村有些地方还饿死了人,党号召全国支援农业第一线,我那热血青年的大哥,听党的话思想要求进步,想在那“广阔天地里”有所作为,不愿教书,坚决要求到农村去战天斗地。最后他带着父亲一起下放。我则被留在城里读小学四年级,寄居在姐姐家。半年多后嫌我累赘,又把我送到了乡下,我便和父亲相依为命,住在一所古庙里。在乡里小学上学。一个学期后,为了省钱,便不让我读书,只给了我几本小学教材,让我自学。几年后,由于在城里的姐姐生有四个小孩,最大的才四,五岁,夫妻两人都要上班,家务实在忙不过来,又没钱请保姆,便又想到了我,和我在武汉的姨妈商量后,由她每月提供我生话费,便写信叫我回城读书,从此我便在她家开始了半工半读的生活。从父亲的宠儿到被人嫌弃的累赘,我从小便体会到了人情的冷暖,当我后来我听到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时,对里面的那句“有妈的孩子象块宝,没妈的孩子象根草”,就有了比一般人领悟得更深的感叹,但我不怨天尤人,命中该有此难,因为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后来考取了南昌十中,初二时,全国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两年后”四个面向"时,又被学校分到一个劳改农场(后改为建设兵团)过着"军队的纪律,农民的干活”,去“改造世界观",打着红旗,唱着歌曲下地干农活。由于开始不适,收工后腰都直不起来;还由于年少无畏,血气方刚,在政治运动中由于看不惯某些人黑白颠倒,无限上網的极“左”行为,勇敢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却遭受毒打。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招工进厂,却又分到一个远离城镇,群山环绕通讯地址带着阿拉伯数字的三线工厂,分到推板车,抡大锹的干活,下班后精疲力竭,浑身汗臭人皆捂鼻。可“男大当婚”时落在这闹女人荒的“夹皮沟”似的重工业单位一一这里有工作的寡妇走路都两眼朝天,你去找谁呢?我不甘心这样一辈子,幸亏此时"文革"结束,恢复髙考,赶上了“末班车”,我发狠考到了文凭,被调进了厂子弟中学教书,开始了新的圈子生活。但一探亲出外时别人都亲亲热热成双成对,我却孤苦伶仃倍感孤单,禁不住家人的唠叨,又不想和尚一辈子,我又不精于此道,那时又没有婚介所之类,经撮合匆忙完成任务和她完婚,但又陷入新的窘境一一一因她是“农村户口”,那怕是要迁到这深山老林的工厂也非常艰难,只有排队等“农转非”后才有可能。可在这僧多粥少的工厂,有很多这样的情况,工厂每年那点可怜的指标,任资排辈,我老婆的户口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农转非”迁来。家属没有户口,在这工厂被称为“半边户”,矮人一等,——不能分房,要住一起只能到附近农村自己出钱租房,不安排工作,没有收入,人皆侧目,连有“城镇户口”的某些大妈,对“半边户”都充满了优越感,一吵架开口总是高人一等,盛气凌人,吵不赢时就这样使出"杀手锏":你还和我吵,还不想想你是什么户口?全然不顾/“半边户“的她气得满脸煞白,手脚颤抖;更可怕的是,连生的后代也规定是农村户口——因子女户口跟女方走,尽管他爸爸是‘城镇户口’,”半边户”的生活在工厂真是活得使人窝囊,憋屈,不便。
机会终于来了。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这“城镇户口”也象商品一样可以买了,这无疑为"半边户”带来了福音。但标价奇贵,买一个户口六千元。我又傻眼了——这当时对我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我月薪才几吊钱啊?老婆又没工作,家里亲戚基本都穷也没什么銭借,怎么办?买不买?我夜不能眠,又陷入了巨大痛苦中,正似伍子胥过关一夜愁白了头,脑海中整天浮现的就是钱、户口。反反复复考虑了几天几晚,最后,我一咬牙,买!——在这户口决定待遇的工厂,租农房度日,家不象家,低人一等,想想就难过的日子我实在忍受不了,最主要的是我不能让儿子生活在这阴影之中。我决定:先尽可能争取“外援”———向亲朋好友借点债,然后去求领导照顾老婆做点临时工,节省一切家庭开支,我工作之余“下海”,慢慢来还债,虽然我以前从未涉足过买卖,甚至连秤上的星点标记都不是很清楚它的含义,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何况当时电视新闻也播放了市委一套班子集体上街摆摊,书记还亲自拉二胡吆喝买卖,搞活经济。市委的大官都如此,何况我等庶民百姓。当时“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我自嘲这也算是紧跟潮流,与时俱进吧。后我总算是竭尽全力,拳打脚踢湊足了钱给老婆买了一个“城镇户口”,总算有资格在厂排队分房,做家属工,可欠了一屁股债,象座大山似的压在身上一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随着社会改革的深入,大批农民工进城,大批工人下岗,工厂的住房,用人制度的调整,这“戸口”再也不神通了,我费尽心机搞的巨额钱款等于打了水漂,这下我恨得咬牙切齿,怒发冲冠,肠子都悔青了,我痛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心急,不能忍一忍,等一阵再说呢?但泼出去的水,收得回来嘛?只有自认晦气。
我第一次“下海”是业余时间去厂生活区小菜场卖鱼。这个不需要资金周转,顺利点的话,可赚到一定的钱,坚持下来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我记得有个星期天,天气特晴朗,我一早就去钓鱼,那天运气也特好,大鱼排着队上我的钩,很快我的鱼篓就滿了。我兴冲冲地跑回家,留下一条后就抓起了秤。我来到菜场,里面到处是人,声音鼎沸。挎着篮子低头挑菜,与摆摊的附近农民讨价还价的声音比比皆是,我把鱼篓和秤放在一个角落里,自己缩到旁边,我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一咱毕竟是老师,这“师道尊严”,——虽然这日子过得他妈的没尊严,可在众人面前还得要有点人模狗样呀,这“真刀真枪”的,这里面可有不少开家长会时认识的熟人,这……"我仿佛看到明天我去上课,那调皮的学生挤眉弄眼地故意问我,老师,这魚的营养都有哪些呀?……我两脚象灌了铅似地站着,移不动半步。不去吆喝,引人注目,谁知道你是顾客还是摊主,可我实在是开不了口。我突然听到一阵快板声,循声一望,原来是我原先的车间同事也来卖不知哪里批发来的儿童衣服,为了吸引人注意。我笑了笑,松了口气,大家都想生活富裕点,不偷不抢,不就是做点生意吗?老师也要生活也要家呀,但……随着时间流逝,眼看活鱼都快变成死鱼了,我脑海中两种思想还在激烈碰撞,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张不开口……忽然,我无意中看到一个妇女带着她那四五岁儿子来买莱,那儿子生得虎头虎脑,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是那么的可爱,我呆呆地凝视着他,感觉就象我儿子似的,脑海中立既浮现出这样一件事:不久前我儿上午哭着回家告诉我,由于户口不在这,又没交借读费,虽然是老师的儿子校长也把他从教室里赶了出来不让他上课,并告诉他,再不交借读费,期末不能在这里考试,要到户口所在地考,“我户口在哪呀?要在哪里考呀,爸爸?”他抓住我的手,一边哭一边摇……想到这,我眼睛刹时红了,血“腾”的一下冲上脑顶,浑身象是着了火,妈的,还犹豫什么?还要什么贼脸?还要什么清高,我暗骂自己混蛋,冲到鱼篓旁,抓起秤,闭着眼,大声地叫道:“好便宜的活鱼呀,……”这一下好多人围了过来看篓中之鱼,我索性把鱼篓往下一倒,那一条条鱼都掼在地下,是那么的新鲜,有几条还不停地摆动,其中有一个学生家长认出了我,诧异地说:"老师,你的鱼?卖的?",当知道是我今天刚钓的,价格比菜场其它摊位要便宜时,纷纷的你一条,我一条,很快就卖光了,我怀揣捞到的第一桶金,心里别提有多髙兴。
此后,我便一发不可收拾,业余时间钻到了钱眼里,什么面子,虚荣心等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卖鱼、租房养鸡、倒换国库券、炒股……总之,什么来钱就干什么,什么钱来得快就干什么。好在我不是班主任,只是个副课老师,我始终提醒要“业余时间“。学校了解我的情况后,校长表示同情,把我老婆安排到校食堂做临时工,再三告诫我不要影响工作,不能有家长吿状。我老婆也干劲十足,休息时不辞辛劳推着板车去食堂门口炒粉,买吃的人很多,她忙得不亦乐乎,虽然人很累,回家后就不想动弹,但心里髙兴。
经过几年的努力,我们终于还清了债务,其间我的工资也涨了不少,我们也分到了家属住房,生活也比原先方便多了,再也不会有人说我们是”半边户"了。我也终止了业余时间下海活动,我既不擅长也无必要,安心地搞好本职工作,直到退休。
如今,我已在城里买了住房,在家颐养天年。生活在改革开放的岁月当中,有国家的安定和平,有社会保障的经济独立,丰衣足食,生活舒适,享受着科技的发展,社会的进步,脱离了年轻时生存艰难的局面,我知足,我庆幸,只是在闲暇之余,年轻时下海的经历会有时在心头浮起……。
《我下海的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