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外谈
文字外谈
写字的随想
坐在桌前写文章,无意间便想:初见是笔在纸上写出字词句章,故可说笔在写字。笔由我手握持操作,故可说手在写字。手的写画动作,由我脑我心支配驱谴,由眼睛视察,故可说心脑眼在写字。心脑依按汉字笔画形状指挥,故可说笔画形状通过我脑我手再现写出。汉字笔画字形由先人所创造,故可说我只是写先人之所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先人造字,取法自然,往泛远发源处看,故可说天地自然在“写”。倘若持宗教和神学的观点,自然乃造物所为,往造化神信处看,故可说造物在“写”。人的身心手笔,只是自然造物出字词句章的工具罢了;同时,人的身心手笔、汉字文化又是自然万物的最高进化。如此随想开去,方知晓文字、人类、自然、造物的源流因果;方明白事物的所谓高端与低端,是一种相对互为关系。眼前这纸上写出的字词句章,是从造物到笔纸的共同作用。写字这一人人习常的事,竟由无数的因素方促成之,漫长的历史方形成之,故当以虔敬之心而为之。抱持虔敬应是我们人生做事的应有态度。
从造化的角度看,自然造化出人类,人类创造出文字,文字是自然的造化的造化。人类被自然造化出来,人类不能造化出自然,人类只能创造人类的附属物,如工具等,且要按照自然造化的逻辑去设计创造,如象形文字的产生。象形文字乃人类对日月山川万物之像凝缩抽象而成。李苦禅说:“画至书为高度,书至画为极则。”中国画以写为高度,笔墨之审美原则与书法相同。常人难以达书写如绘画的法书最高境界,但汉字取法自然,含有可画的内在特质,是不争的事实。
鱼在水中不知水,人在心中不知心。人们写字时,只知认真会神地写,并非要刨根问底,去追索汉字起源、人写字一事的根由源流。但如果我们只见自己在写字,其视只能是见到己身己手写己字而已。倘能见出我们写字,是自然造化之事,天地自然人物古今为一联系的整体,其终能做每一事体,皆自觉融入自然社会历史,摆正人与天地自然社会历史的关系。我国儒道两家皆倡导“天人合一”,其前提实仍立足于人与天的二元意识。从人类所创和所用文字看,从人类的文明历程看,事实的真相本质,是由“人合于天”,到“天人合一”,至“以天合天”的过程。如此看,则可真正由二元论进至一元论,消除人与自然的矛盾对立,达至人与自然的和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此意义上的“天人合一”,表明“天人合一”非人类自身人为地可以决定分合,实是宇宙的一切物质造化精神概莫能外的缘故。
如此看来,原来我们属于自然,原来我们本身就是自然。我们的一切所为,决非我们个人所能独自作为。未来世间的一切所为,也无法不与我们的所为有关。人们从自身生活作为中找到的诸多理由,产生的诸多感悟,都说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是本来一体的,是应该而且可以和谐一体的,不应该是矛盾的。人类文明具有自我反省的能力,人类可以克服文明对于本体的疏离,走向对于本体的回归。
诗文不厌改
诗歌创作中,常有因一字而引起笔墨官司。
宋代陶岳《五代史补·卷三》:“齐己,长沙人,……时郑谷在袁州,齐己因携所为诗往谒焉。有《早梅》诗曰:‘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笑谓曰:‘数枝非早,不若一枝则佳。’齐己矍然,不觉兼三衣叩地膜拜。自是士林以谷为齐己一字师。”
贾文昭、徐召勋《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欣赏·诗不厌改》赞曰:既然写的是“早梅”,而且是“昨晚”才“开”花的早梅,那当然还是“一枝”为好,能够确切地显示出现实中“早梅”之“早”。而且,用“一枝”雪中梅花来“报春”比让“数枝”梅花来报春在艺术画面上也显得更新鲜。难怪齐己要拜郑谷为“一字师”了。
然而,周振甫《诗词例话》却提出了异议:“‘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一夜里,早开的梅花有几枝开放,这是写实,写得自然,也跟《早梅》这题目切合。把‘数枝开’改成‘一枝开’来迁就‘早’字,反而显出做作的痕迹。事实上,一棵树上的花在一夜中开放时,不会只有一枝开的,改为一枝开,反而不真实。再说,不该为了迁就题目,把真实的描写改得不真实,所以这两句诗不必改。”
“一字师”例,历来被作为修辞学上“改字”之范例。周先生的异议可能更符合生活的真实,而贾、徐说也符合艺术的真实(大概他们谁也没有实证观察过夜晚早梅初开情状)。文学中的写景,既是客观的,又带有主观感情色彩,孰优孰劣,争论起来会各执一词。
文学叙述描写也屡有争执商榷。
宋·沈括《梦溪笔谈》有云:“穆张尝同造朝,……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穆修曰:‘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有犬死于马下。’”
陈善《扪虱新话》对此评论说:“文字意同而立语有工拙。……今较之二语(指穆张所说),张当为优。然存中(即沈括)但云:‘有奔马践死一犬’,则又深成矣。”
《唐宋八大家丛话》载:“欧公(指欧阳修)在翰林,与同院出游,有奔马毙犬于道。公曰:‘试书其事。’同院曰:‘有犬卧通衢,逸马蹄而毙之。’公曰:‘使子为史,万卷未已也。’曰:‘内翰以为何如?’(欧)曰:‘逸马杀犬于道。’”
同一件事出现了六种表达方式。工拙优劣,前人争论不休。述事由于角度不同、处理不同、文史有别、意思轻重、主宾之分、简笔与繁笔,语言表达有多种可能性。但细较之,欧言出类也。
同一处景致,不同作家的笔触和意境多样。
朱自清、邹韬奋写出不同的《威尼斯》。同舟泛秦淮,朱自清、俞平伯便各有了自己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先生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曾和俞平伯先生一起,雇了一只“七板子”同游秦淮河。在朱先生的眼中,美丽的月夜,画舫凌波,华灯照水。水是“蔷薇色的”,“碧阴阴的”,“黯淡的水光,象梦一般”,“冷冷地绿着”,“绿如茵陈酒”,“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平伯先生所见的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所嗅是“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同一客观景象,同是一个时期的秦淮水,在另一作家笔下却是截然相反的。“不怕说杀风景的话,我实在不爱秦淮河。什么六朝金粉,我只看见一沟腌臜的臭水!我也在夕阳斜照的时光,雇了七板子遨游了一回,可是我並没有载回来满船诗情与画意。”(《西滢闲话·南京》)
同一个题目可以做出多篇不同的文章来。
一部秦亡史,究其原因,则有贾谊《过秦论》、杜牧《阿房宫赋》、苏洵《六国论》,后人亦多有论其高下者。
诗文作品,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刘勰谓曰“文心雕龙”。先贤创作时态度严谨,抱持一字千金,追求极致完美,影响熏染后世的生活态度和精神生活。今人应学习保持这种精神,让生活及创作境界不断提升而臻于精致。
慎用大词
随着社会生活发展,语言不断发生变化。准确适当形象地运用大词作修饰,带来新造词组的新颖感。如中央电视台气象频道:“点击最天气”。意指请点击最权威准确及时的天气预报。“最女人”意指顶温柔贤惠、有教养、有女人味、性感的女人。运用最高级形容词修饰,客观适当地标示事物的品质,表明取得的成绩,表达心理自信,丰富语言词汇,有吸引注意,振奋精神,鼓舞人心,增强凝聚力的作用。
令人不安地是,近些年大词运用大有泛滥之势。为了张扬凸显进而至于吹捧拔高。不管什么事物,不论对象,不分层面,不问巨细,没有节制,不加斟酌,词越大越好,越能吸引眼球越好,越耸人听闻越好。至尊、天王、超霸、经典、顶级、极品、一流之类词频频出现。
城市小区的名称,听上去如天堂般的豪华。城市酒店以国外皇宫命名。乡间公路边小饭店冠名为“亚洲饭店”“豫皖饭店”。用语竟浮逐夸、竟华逐丽、竟富逐贵。似乎大词、豪称、号称有魔力,能带来身份地位品质的提高,名称修饰不至极限不足以显摆。
滥用大词的原因。一是追名逐利。成语将追名与逐利的内在因果关系,追名的最终目的清楚揭诸天下。夸大不实的宣传,可以诱骗以名取物者,以名唬人,牟取暴利。用大词如同吹牛不用缴税,谁也管不着。不用白不用,用了他人也无权批评指责。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既有利可图,为何不用。你见我慌,我见你忙,你用我也用,于是乎满纸满堂满大街满世界,大词满天飞,大话充斥。
二是自我膨胀。为满足虚荣心、产品宣传的需要,须用大词鼓吹。常说大话,自身被自我营造的虚幻不实的氛围包围,产生自欺欺人的自我满足;久之,自家便相信。不实的自我感觉被发酵,导致虚夸浮躁非理性,头脑发热膨胀中自我吹嘘,自说自话。用大词有瘾,且有社会传染性。一种产品称“霸”,别家纷纷效仿称“霸”;“霸”久了平淡乏力,于是乎便只好“超霸”;“超霸”久了“超超霸”。我称自己为师,见反响不大,便称大师;还不行,索性称国际大师。
三是见识短浅。俗云:满瓶子醋沉稳,半瓶子醋晃荡。古曰:不识天高地厚。糊涂胆子大,越糊涂越敢说大话。视野局限,看不到他人的作为,没有比较。在自己专业的小圈圈里,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小有业绩,沾沾自喜。大言不惭,夜郎自大。
四是心理自卑。谦虚属于真自信者。自卑者不自信者会说大话,不成熟者会说过头话。所谓越自卑者越自尊,为了得到尊重,不显得落后,容易口出狂言,说出大话。
老子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阳守阴,知刚守柔,则可为天下楷模。我国儒道哲学反对自傲夸饰,强调“过犹不及”,倡导谦虚谨慎。慎用大词,沉淀社会浮躁,消减宣传浮华,扭转语言空洞,需要人们的识鉴、社会的成熟。当人们能将浮夸不实之词看作对事物、商品评价的反面标签而加以抵制时,大词便会销声匿迹,从而使得“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的朴实诚信的社会风气得以继承发扬。
玩文字
“玩”字不宜与“文字”相关联,盖因“玩”是个意味无穷却难以言表的词,用“玩”组成的词语,既褒义又贬义,既警世又放纵,既快乐又悲哀。
人总是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人生有各种玩乐,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供人玩者。有人玩儿票,有人玩股票,有人玩魔术;但也有人玩女人,有人玩阴谋,有人玩权术。只要不玩到“玩物丧志”“玩世不恭”“玩火自焚”的地步即可;否则,便不好玩了。
文字似乎是可以用来供人玩的。文字之玩有种种,一者玩弄。据说,曾国藩的幕僚李元度本是一介书生,不谙兵事。曾令其将兵出征,不料屡屡受挫。李令一部从向曾报告军情,部从书曰:“臣屡战屡败”,李元度大为不满,改为“臣屡败屡战”。一个屡屡受挫的败军之将摇身而变为不畏强敌、败而不馁的征战英雄。
汉上官桀为未央厩令,武帝尝体不安,及愈,见马,马多瘦,上大怒:“令以我不复见马邪?”欲下吏,桀顿首曰:“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未卒,泣数行下。上以为忠,由是亲近,至于受遗诏辅少主。义纵为右内史,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不治,上怒曰:“纵以我为不行此道乎?”衔之,遂坐以他事弃市。二人者始获罪一也,桀以一言之故超用,而纵及诛,可谓幸不幸矣。言语之玩法技巧,在桀与纵,竟关乎身家性命;惜哉,义纵不学上官桀。
二者玩味。从玩味文字作品看,鲁迅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流言家看到宫闱秘事,革命家看到排满……”从写作推敲说,宋·陶岳《五代史補》卷三:“齐己,长沙人,……时郑谷在袁州,齐己因携所为诗往谒焉。有《早梅》诗曰:‘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笑谓曰:‘数枝非早,不若一枝则佳。’齐己矍然,不觉兼三衣叩地膜拜。自是士林以谷为齐己一字师。”文字玩味如佳肴品尝,其追求无止境也。
三者玩赏。《文心雕龙·体性》:“赞曰:‘才性异区,文辞繁诡。’”文如其人,季羡林在谈张中行的文章时说:“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他们的文章,只须读上几段而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稀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世间文章,有严肃者(经时济世),有轻松者(发抒性灵)。轻松的文字在于文学趣味。周作人在《〈陶庵梦忆〉序》中说:“张宗子(张岱)的文章是颇有趣味的,这也是使我喜欢《梦忆》的一个缘由。”“我觉得有几篇真写得不坏,倘若我自己能够写得出一两篇,那就十分满足了,但这是欲羡不来,学不来的。”惺惺相惜,艳羡之情,溢于言表。读周作人的数百篇小品文,就知道他是在玩文字,享乐文字,拿写作当作花鸟虫鱼看。沈从文的许多短小说与一些闹不清究竟该归到哪类文体的文字,也有玩的意味在里面。文字有趣味有境界能达到张岱、周作人、沈从文者,史不多见。
文字是神圣的,古人敬惜字纸,对文字崇拜有加。诗以言志,不平则鸣,是诗歌产生的根源。文以载道,以文济世,是文学的社会作用。文章千古事,文人是严肃较真的一类人,自觉不自觉地都有承担社会使命、改变社会的冲动,故有放胆文章拼命酒。
文章由入世而出世,由积极而消极,咎在明清两代文字狱,尤其明太祖、成祖、嘉靖朝,清康熙、雍正朝,文字狱案极为血腥,牵连甚广,杀人无算。于是乎明代严肃文学走向随笔,清代学者不再做文学而去训诂,实为迫不得已避祸难而已。于是乎明代陈继儒《小窗幽记》、冯梦龙《古今笑》、张岱《陶庵梦忆》相继问世;清代而有王念孙《广雅疏正》、段玉才《说文解字注》、郝懿行《尔雅义疏》等。文人学者走向玩与躲,思想文化遂窒息。
有玩文字者谈玩的心得说:自己没做上官,玩不成权术;穷得叮当响,不能玩股票;贪生怕死,不去玩冒险;没什么学问,不敢玩深沉,觉得人生没有什么东西好玩,无奈只好玩文字。玩文字能带来些许生趣快乐,分为两件事情:一是读书,二是写作。买书花钱少,写作不用花钱。好书可反复阅读,欣赏玩味;写作不需要付钱报税,故能放手玩,反正是自己写给自己看。偶有文字发表,便得大欢喜,可知快乐或与花钱无关。
社会需要严肃文字,也可以有轻松文字。有人写严肃文字,有人以文字为乐。文字之玩发生历史性变化,玩家从纸笔报刊玩到了网络媒体,有趣且热闹,只是略逊明人随笔的那般雅致,少了一点周作人的清凉。文字可供任何人玩,文章倘达不到经时济世,学张岱、周作人,如同对待琴棋书画、花鸟虫鱼一般,用来玩玩也未尝不好。
作者:邵孔发
《文字外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