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辰与砾石间行走

文/ 王卫华 时间:

  在星辰与砾石间行走

  ——冈仁波齐转山纪行

  文/王卫华

  清晨的塔尔钦镇冷风如锋利的藏刀,剥过脸庞一阵生疼。

  我套上最后一条抓绒裤时,老蔡蹲在床沿擦手机镜头,微弱的晨光照亮他眉心的皱纹,像某种神秘的经书折页。老傅的黑色冲锋衣泛着冷光,像件褪色的僧袍。老蔡的保温杯里装满酥油茶,他坚持认为酥油茶比高原安更能对抗高海拔。"顺时针走,别踩自己的影子。"他递来酥油茶时,茶汤表面浮着的油花突然让我想起体检报告单上那些不规则的阴影。

  冷风抽打冲锋衣的声响,很快吞没了登山杖叩击冻土的脆响。海拔5000多米处的呼吸像生锈的齿轮,每转一圈都扯着肺泡里的血丝。那些在都市里蚕食我的诸多焦虑,此刻竟被稀薄空气过滤成某种透明的存在——原来当生命简化到只剩下氧气摄取率时,所有文明的重量都轻如经幡。

  登山杖叩击冻土的声音很快被风扯碎,呼吸像台漏气的破旧风箱,十年前鼻息肉手术留下的后遗症在此刻苏醒,被现代医学修剪过的鼻甲,此刻在稀薄空气中膨胀成两座微型雪山。我在垭口停步,从背包里掏出氧气瓶深吸了一口,喉管里的嘶鸣与经幡的猎猎声缠绕成奇异和弦。

  转过第一个垭口时遇见磕长头的朝圣者。他的羊皮围裙早磨成半透明,额头茧子在晨光里泛着青铜色,俯身时脊椎骨节凸起如连绵的玛尼堆。我数着他身后等身长的印记,突然意识到这些凹陷的雪坑,比所有社交软件里的点赞更接近永恒的刻度。他起身的瞬间,我看见雪地上拓印出的人形,像佛陀留在菩提树下的剪影。

  跟腱炎旧伤在翻越卓玛拉山口时开始抗议。疼痛是具象的年轮,从足底深处的裂痕里长出藤蔓,顺着神经缠绕心脏。我想起十年前的手术台,妻用棉签蘸温水轻拭我皲裂的嘴唇。想起被甲方推翻的第N版方案,大排档啤酒杯里漂浮着困惑和无奈。想起母亲放疗时手背上的留置针,泛着冷光的十字坐标寒气森森。卓玛拉山口的狂风掀起我的魔术头巾,暴露术后增生的鼻腔黏膜。疼痛从鼻窦深处蔓延成蛛网,我终于明白,此刻罡风中的踉跄,不过是所有未完成疼痛的总和。老蔡举起相机,取景框里转山者的剪影与经幡柱重叠,构成某种超现实主义的X光片。

  有人突然唱起莲花生大士心咒,声波震落巉岩上的积雪,咒语在群山间折射成七彩光晕。

  海拔5100米的止热寺补给站,我在卖甜茶的藏族小哥那里买了块风干牛肉。油纸包裹的肉条带着牦牛体温,咬下去时盐粒在齿间迸裂,让我想起地铁站里那些囫囵吞咽的早餐饭团。寺墙外堆着玛尼石,棱角分明的花岗岩被经年风雪打磨成浑圆模样,像极了我们被世事磋磨的脾性。老喇嘛用朱砂笔在石面书写"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渗入石纹的刹那,我听见体内某处陈年淤结发出冰层开裂的轻响。

  令人恐惧的暴风雨没有追上我们。我们无法体验冰雹砸在经幡柱上奏出密宗仪轨的节奏,没有看到闪电劈开云层时,整座冈仁波齐忽然化作鎏金曼荼罗。老蔡故作姿态地拽着我躲进岩穴,洞壁渗水在额头凝结成第三只眼。有路过的藏族同胞掏出转经筒,黄铜转轴的摩擦声如梵音入耳。我突然看清那些在CBD加班至凌晨的夜晚,那些被PPT囚禁的星辰,原来都是未完成的朝圣路。

  登顶卓玛拉垭口(海拔5650米)刹那的眩晕比预想中更平静,五色风马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犹如诸神遗落的琴弦。剥开冻僵的手指,我把从福州带来的抗高反药撒向深谷,白色药丸在空中划出曼妙的抛物线,仿佛飞天反弹琵琶时坠落的璎珞。老傅将半瓶矿泉水洒向苍穹,水滴在半空凝成水晶珠串,落地时碎成五十四句般若偈语。

  下山路上,遇见逆时针转山的苯教信徒。我们隔着经幡相视而笑,错身时交换了彼此的祝福。他们的祝福里装着格萨尔王史诗的碎片,我们的祝福里藏着地铁票根和褪色的电影票。我的鼻腔持续渗出血丝,我一边跋涉前行一边用棉签蘸薄荷油清理,棉絮在鼻腔里膨胀成微型经幡。我突然明白,所有苦行都是对生命密度的丈量,而疼痛是灵魂在肉身刻下的六字真言。

  在信仰的莫比乌斯环上,所有方向都是朝圣的方向。

  全程52公里的转山之旅在第二天完美闭环。回到塔尔钦镇的黄昏,我的登山杖已磨短两公分。浴室镜子里的人双颊皲裂如干涸河床,眼底却浮动着冈底斯山脉的轮廓,手术增生的鼻甲与高原红构成奇异图腾,仿佛某种关于呼吸的古老隐喻。手机恢复信号的瞬间,无数条未读信息瀑布般倾泻而下。我按下关机键,那些跳动的红点忽然化作坛城沙画中的朱砂,在意识的河流里缓缓沉降。

  此刻,我坐在酒店的台阶上,看最后一位朝圣者消失在暮色里。他背包侧袋插着未刻完的玛尼石,凿痕新鲜如初生的掌纹。星空垂得很低,银河像条缀满酥油灯的哈达,轻轻环绕着冈仁波齐的雪顶。

  月光爬上窗棂时,我摸出那块从止热寺带回的花岗岩。石头表面的六字真言已有些模糊,却意外拓上了指纹的螺旋。或许所谓圆满,从来不是刻完最后一道笔画,而是在无尽轮回中,学会欣赏未完成的裂缝里透出的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们蜷缩在房间里分食一块糌粑,房灯在我们的瞳孔里投下跳动的光斑,像永不寂灭的长明灯。我想起人世间的种种,潮起潮落,春去秋来。原来所有未抵达的彼岸,都会在某个平行时空继续生长。

  返程的越野车上,当我们驶过最后那段冰河,朝阳突然刺破云层——被激光手术改造过的鼻腔突然涌入大量清冽空气,恍如当年术后拆掉止血纱条的瞬间。

  我知道,再次回到机场时,安检仪会响个不停——不是因为我带了违禁品,而是那些嵌进骨缝里的山风与梵音,正在和金属探测门发生奇妙的量子纠缠。

  作者简介:王卫华,江西修水县人,现居福建福州,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读者》、《三联生活周刊》、《南方周末》、《南风窗》、《新闻周刊》、《延河》、《山东诗人》、《特区文学》、《杂文月刊》、《南叶》、《福州晚报》、《福州日报》、《海峡都市报》等省级以上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

《在星辰与砾石间行走》

  在星辰与砾石间行走  ——冈仁波齐转山纪行  文/王卫华  清晨的塔尔钦镇冷风如锋利的藏刀,剥过脸庞一阵生疼。  我套上最后一条抓绒裤时,老蔡蹲在床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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