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终究是咸的
回忆,终究是咸的
真实姓名:康燕
笔名:小动漫
有一天,我爷爷要看一眼他三哥留给他的呢子大衣,不给他看他就要哭。他已经变成一个小孩了,但还是比小孩有些底线。他说,高考前让你去找衣服,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开车去老屋,找到那件呢子大衣。虽是虫吃鼠咬,但也不见褴褛,依然可以看见扎实的用料和扎实的做工。是的,是军工产品,是我爷爷的三哥牺牲以后,部队唯一送回来的东西。所以三爷爷的坟里只埋着一块画了耳朵的砖头。
我不知道招魂是怎样一项庄严神秘的仪式,我也体会不到在去解放新疆的路上被流匪杀掉是怎样的不甘和痛苦。但是我爷爷一遍一遍地哭诉他的妈妈哭死过去了三次,在回家必经的那个豁垭口,在阴阳先生手舞足蹈招魂的时候,他说:“你奶奶哭死过去了三次。”他已经糊涂了,他不知道他说的“奶奶”应该是我的太太。
对亡人的感念暂且不说,这种年幼时看到自己的母亲失去孩子后的撕心裂肺,对自己母亲的惊恐和心疼,倒让我对这份情感有些许具象的认识。
他让我去找他三哥的遗骸,说现在政策这么好,一定能找到。我看了家谱,只有名字,只知道从兰州陆军总院出发,只知道作为军医被害在去往新疆的路上,只知道享年二十四。然而,这也是我不能释怀的,二十四岁,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永远地留在去往新疆的路畔的,一位少年郎。
除了念叨他的妈妈,他的三哥,我爷爷还念叨我奶奶,说,蔫牛丑妻家中宝。我奶奶可不丑呢,五官端正,大高个,不会走路的时候,需要两个人扶呢。她真的病了好久,从我记忆开始的时候她就在生病。可是她自己却说:“我就是不会走路么,再的都好着呢。”
对,你都好,你针线好,饭菜好,还有用不完的力气。可以在被妯娌赶出家门后,自己挖个窑洞住,可以把一米见深的笨木头炕柜,从二十里开外的集上背回家。
我努力地学着用布条挽一个纽扣,她打趣说:“我念书可能不如你,做这些活,我比你强的多。”对,你比我强,就凭你切长面都要切一样宽窄的严谨,念书肯定比我强。是我不如你,不如你坚毅勇敢。
我很难想象,常年卧病在床并且快乐,或者佯装快乐,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理。她早年间也偷吃碱面子,不能走就爬去厨房寻死,后来被劝住,说是要给儿女们长精神,就再没闹过。
她也坐在炕上或床上絮絮叨叨,委婉又体面。得知亲戚要来看她,必须要换套衣服迎客。钟爱一件血青色的衣服,上面有苜蓿花颜色一样的花。多热的天,领口的扣子是不能解开的,还总要把其他的扣子移成偏襟的样式。她又不能动,只能你去理解。例如她说,那时候的糖茶好喝的很。那就是她想喝红糖水了。
我的爷爷奶奶,说话都是有章法的,总是能主导谈话的走向。我奶奶开头总是感叹,例如:唉,早(现在)的日子,比物(那)时候的日子长的多了。她可能是呆久了,觉得一天很漫长,等不到第二天的到来。但你不知到她底下要说些啥。就像王熙凤联句的时候,起一句“一夜北风紧”一样巧妙的紧。
然后你就应一句:“阿门老(咋了)?”她就开始陈述时代背景,人物关系:物时候,农业社里,XXX管的擦门(咱们)队上……她都不知道,她已经小脑萎缩到口齿不清了,她说的人我也都没见过,所以只能猜着嗯嗯啊啊地应承着。突然她说:“你毛(猜)阿门老?”
就像一节课,老师进行完第一个导入环节,然后提出问题,引导学生预判本节课内容一样,学生就睁大眼睛,急切地问道:阿门老?
她就慢慢地,先说出原则:阿带物时候么,都饿着肚子里猫挖尼,人亚(也)不能太……再说矛盾,再解决矛盾,最后总结,长叹一口气,拿起手擦一把嘴角,皱着已经麻(看不清楚)了的眼睛看向窗外,又仿佛能看到很远。
大多数时候,她讲的矛盾的解决方法就是她被打,被骂,不给她吃的,甚至被赶出门。我以为她都那么老了,讲以前的事就像是讲别人的事一样。可是后来有一次,她讲着哭到抽风,手脚冰凉,呼吸困难,全身僵硬。大家就禁止她讲故事了,还劝解她要原谅别人。她就不说话了。
后来我对视过一只大金毛的眼睛,那种世事洞明却说不出口的悲悯,像极了她的眼睛。我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操蛋的禁忌,那些被所谓的家人们伤害过的委屈和痛心不被理解,还要被要求去原谅!而那些施暴的人,带着他们得逞的快乐,早早地含笑九泉,不受病痛的折磨,还在死后折磨着活着的人!
我的爷爷奶奶跟我讲过很多事,仔细想想,居然没有交集!唯一有一次我在哼歌,我奶奶说:“狗哼子一样,你爷爷的歌唱的才好。”
仅此一次,提起对方。
我想这可能就是婚姻甚至人生吧,我们或者欢喜热闹地,或者冷静而绝望地,活在一起,却过着迥异的人生。唯一能念及的,便是欣赏对方才好。
《回忆,终究是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