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老窗及那条河

　　老屋、老窗及那条河

　　文/王卫华

　　闲来无事翻翻旧相册，泛黄的老屋突然扑入眼帘。

　　老屋是土木结构，虽然低矮，但每个房间都有窗，倒也还算明亮。

　　老屋的窗是祖父年轻时打的，祖父没学过木匠手艺，无师自通头件活便是这扇四四方方的樟木窗。记得奶奶总是说这窗框像爷爷的脸——方额阔腮，连掉漆的纹路都透着股倔劲儿。

　　晨雾漫过溪岸时，老屋的窗棂总在熹微中苏醒。十六根朱漆木条将晨光切作金箔，一片片落在八仙桌的茶渍上，倒像是把日子也切成了小方块。我常趴在这光影织就的棋盘边，看爷爷修补开裂的窗框。

　　"这裂痕像不像门口的溪流？"

　　爷爷的铜烟锅在窗台磕出火星，他粗糙的拇指抚过樟木纹理，烟圈顺着裂缝游走，在晨光里洇成水墨。我学着他的样子触摸木纹，掌心蹭到未干的桐油，惹得檐下晾衣的奶奶笑骂："小猴子当心黏住爪子！"

　　窗台青石板上常年搁着奶奶的针线笸箩。每隔一周，她总要拆下棉布被褥浆洗。木盆里浮着皂角泡泡，我蹲在旁边用苇管吹泡泡，看它们飘过窗棂，映出十六个变形的太阳。

　　"莫闹，来穿针。"

　　奶奶老花镜滑到鼻尖，银针在白发间蹭了蹭。我总把线头抿得毛毛糙糙，她便笑着戳我额头：

　　"小笨蛋！"

　　那扇窗最妙的时节在谷雨。斜雨敲打窗纸，爷爷会抱我坐在膝头，教我辨认瓦当的滴水声。

　　"这是'小满'，这是'芒种'。"

　　他布满裂口的手掌在雨幕里比划，雨水顺着屋檐溜在窗台下汇成溪流，裹挟着茶花瓣奔向晒场。奶奶端来姜茶，热气在玻璃上呵出白雾，我用指甲在雾气里画了只歪脖子的鹅。

　　窗框开裂是在谷雨后的夜里。那年我十二岁，雷声滚过南溪时，分明听见木纹崩裂的细响。晨起推窗，半扇木格子斜斜地搭在墙头，露水正顺着裂缝往下淌，在黑土地上洇出个歪扭的"川"字。墙根的野花突然得了光，花盘齐刷刷转向豁口，倒像是群看热闹的孩子。

　　"该换新窗了。"

　　父亲扛来杉木料。

　　爷爷却摆摆手，从谷仓翻出陈年樟板。凿刀起落间，木香与回忆齐飞。我蹲在刨花堆里捡拾卷曲的木屑，奶奶说这是老树在讲古。爷爷让我扶住窗框，他苍老的脊梁弯成弓弦，榫头咬合的闷响惊飞了落在梁上的麻雀。

　　新窗多添了三根棂条。

　　"十九根，应着十九道年轮。"

　　爷爷摩挲着窗台，那里留着我八岁时刻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雨总是斜着扫进窗来。爷爷蘸着雨水研墨，教我誊写族谱：

　　"'忠'字要写得方，像咱们老屋的窗。"

　　奶奶在旁拣茶叶，青褐色的芽尖在笸箩里沙沙作响。雨歇时，窗台蜗牛爬出的银痕恰似狂草，爷爷说那是先人在写字。

　　夏至那日，老窗迎来特殊访客。一对白腰雨燕在第十九根棂条上筑巢，奶奶不许我惊扰它们：

　　"这是我们家的贵客呢。"

　　雏鸟破壳那夜，月光在燕巢里酿成蜜。我半夜醒来，只见母燕正教幼雏振翅，十九根窗棂成了最好的格律，框住这场生命的初舞。

　　记得老屋有一段残缺的土围墙。儿时我喜欢贴着墙根往屋后去，绕过围墙时，晒干菜的竹匾还蒙着露。屋后一排高高下下的树原是为防风栽种的，却倒成了我探险的迷宫。夯土墙上嵌着卵石，硌得手心发痒。拐角处惊起只芦花鸡，扑棱着窜进晒茶的笸箩，搅得满院都是茶的香。

　　老屋的门前是一条小河，河水清得能数清河蚬的纹路。赤脚踩进水里，凉气顺着脚踝往上窜。河底沉着半片青瓷，釉色像是被水揉淡了的春山。游鱼从腿肚边掠过，鳞片上映着对岸茶山的轮廓。忽听得山歌飘过来，采茶女的蓝布衫在绿浪里忽隐忽现，歌声裹着水汽，把满河的阳光都唱碎了。

　　暮色漫过村子时，茶山的轮廓渐渐洇成墨团。归巢的鸟掠过晒谷场，翅尖扫落几片树叶。银河从筲箕窝后头浮起来，星星密得像母亲筛的芝麻。北斗的勺柄指着关山水库的方向——父母亲年轻时在那儿修过大坝，如今水底沉着他们那代人的年月。

　　窗框上歇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的光照着窗台那盆月季。月光从木格缺口漏进来，在八仙桌上拼出歪斜的棋局。远处传来竹扁担颤动的“忽忽”声，父辈们从镇上赶集回来了。

　　灶膛里的炭火暗下去，瓦罐里煨着的腊肉突突冒着香气。我倚着冰凉的土墙数河灯，忽然明白祖父打的这扇窗，原是个会生长的物件——十九根窗棂框得住四时光景，却框不住南溪的水声。就像奶奶给我缝的布棉袄，针脚缝得住衣裳，哪缝得住岁月流逝呢？

　　如今看着老照片里老窗的疤痕，总能触到旧日温度。爷爷的凿痕与我的刻痕在樟木里相遇，奶奶的针脚还勾连着褪色的窗纱。十九根棂条依旧切割光阴，却将那些鲜活的对话永远封存在木纹深处——有晨雾里的刨花，有雨夜的虫鸣，有冬至的霜画，还有燕羽掠过的刹那，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牵念，都在南溪的水声里，长成窗棂间年年返青的藤蔓。

　　作者简介：王卫华，江西修水县人，现居福建福州。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读者》、《三联生活周刊》、《南方周末》、《南风窗》、《新闻周刊》、《延河》、《山东诗人》、《特区文学》、《杂文月刊》、《南叶》、《福州晚报》、《福州日报》、《海峡都市报》等省级以上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