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一片树叶的回忆

　　茶，是一片树叶的回忆

　　立夏时节，回老家探亲。和往年一样，临走时老奶奶塞给我一个小纸包，那是她亲手采摘的带着秾芳的谷雨茶。

　　“嫩荚新芽细拨挑，趁忙谷雨临明朝”。谷雨刚到，92岁的老奶奶，便拄着拐杖，蹒跚着去茶园采茶了。此前，她感冒了很长一段时间，晚上睡觉翻身时还不小心从床上摔到了地上。我在电话里听了心头一颤，已是耄耋之年的她怎能经得起这么一摔哟。过几天再询问，父母却说，因担心错过谷雨，她老人家已经去采茶了......一生勤黾的奶奶，看似羸弱，身体里却隐藏着坚韧而惊人的力量。

　　宿舍里，我轻轻展开那包用牛皮纸包裹着的谷雨茶，捧在手心里仔细观摩：每一片茶叶，如同小精灵般，神秘地收拢着、蜷缩着，香味扑鼻。它们折叠着自己，似乎要在自己的抱缩里藏好往昔的春秋，藏好专属于我的亲情与乡愁……

　　“你看，采摘的时候不要带这样的梗蒂和老叶，先将拇指和食指打开，从芽梢顶端插下，再稍加扭折往上一提，便可将芽梢采下来咯……”三十年前，我还是孩提的时候，奶奶就把她最古老的采茶方法手把手地教给了我。茶树喜潮湿和遮阴，奶奶便把它们栽在了池塘边。待到谷雨节气，朝暾初升的时候，小茶园里的茶叶仿佛被抹了一层油，在阳光下剔透得如翡翠一般，雨露夹在顶端嫩嫩的新芽中，闪闪发光。我按照奶奶说的方法，用肉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捏住嫩芽，轻轻往上一提，一个羞答答的“小姑娘”便落入我手中了。我双手捧着，欣喜万分地喊着跳着跑向奶奶，然后踮起脚，把“小姑娘”轻轻地放入她背后的篓子里……日头越爬越高，阳光倾泻而下，把茶树涂得更加鲜亮，也把奶奶那件藤黄色的棉衣染成了金色，而篓子里的茶叶早已装满。

　　回家后，奶奶便开始了她的茶作。她制茶的方法也是如此的原始和古老：杀青，揉捻，摊凉，焙干。简单而繁重的劳作，使她皱眉蹙额的脸上爬满了豆大的汗珠。我一边帮她拭去汗水，一边好奇地注视着茶叶的神奇蜕变：一片片嫩嫩的茶叶，顺着她手掌的温度，在锅里来回翻滚，经过几番“涅槃”后，它渐渐以另一种生命形态出现，再放外面“晒几个日头”，便成了可以冲泡，可以收藏和携带的茶。人与植物的灵魂交流，鲜叶与阳光的细致对话，就这样草木山水，就这样日月天地。而我童年采茶的美好回忆，也一同被裹挟在茶叶中永久封存……

　　平时，我喜欢饮茶，但我的饮茶习惯却一直不被同事们理解。按他们的话说是：杯里一定要放老家的茶叶，而且每次只放一点点，饮茶时会“像女孩子一样”慢慢咽，最后还会不可思议地把茶叶一起吃掉。完全颠覆了他们心目中，湘菜厨师大口大口往肚里“灌”茶的印象。望着他们眉毛紧锁的样子，我也只能微笑地嗫嚅着。有时真想说，那是因为茶叶非常珍贵，是一百多公里外的乡下，我那高龄老奶奶一片片采摘并赶着时间制作的。

　　此刻，书桌上“只放一点点”茶叶的水杯中，茶叶开始缓缓舒展、绽放，如同老奶奶缓慢摊开的皴裂的双手。那叶子上铺满刻痕的线条，是她老人家的掌纹，清晰地记载着她活过的风雨和浮浮沉沉的人生。每片茶叶从中复活，把自己的清香与甘醇，灌注到每一滴水里，将自身最美好的菁华慷慨地馈赠给饮茶的人。袅袅升腾的丰沛水汽里，还你故乡的云雾缭绕，也还你对时间的敬重和对亲人的萦念。这过程亦像老奶奶在年少青春饱满的汁液消失后，抵达暮色沧桑的老年时，再次被时空浸泡，散发着一种微苦里的领悟和回甘里的安慰。

　　“一片树叶飘落到水里，改变了水的味道，于是就有了茶”，茶既是树叶饱含变化的回忆，也是树叶冗长的前世今生。于我而言，清香与甘醇的茶水中所凝结的，是老奶奶的坚韧慈悲和慷慨给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风烛残年的她，有时让我不禁在想，不知道还有多少年能继续吃到她老人家亲手做的谷雨茶，以及还能持续多久我那“缠绵入骨”、难以为戒的饮茶习惯。

　　茶香弥漫在空气里，也留存在唇齿间，浸泡缓慢，而体味悠长，我再一次陷入回忆，恍兮惚兮......

　　（作者简介：赵育林，湖南省湘乡市人，现居地湘潭市岳塘区。湘潭华天大酒店高级厨师，华天酒店集团十佳通讯员。爱好散文创作，曾在酒店集团《华天》报、市级公众号等媒体上发表原创散文30余篇，题材多以美食烹饪、乡土风情、市井见闻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