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忆“革命大串游”
遥忆“革命大串游”
方鸿儒
这是一张半个多世纪前的“学生证”。那残缺的一角,记忆中是在进株洲站检票时被粗暴地撕去的。它虽其貌不扬、残缺不全,但笔者当年就是凭着这张难得珍藏的学生证“串游”天下——因借“串联”为名而“游山玩水”,故拟更名为“串游”为妥。
话说1966年夏秋之际的“革命大串联”似已属“白头宫女话天宝”一类的轶闻趣事了,在当下的“驴友”们听来自然犹如遥不可念的荒诞故事了。
那年头一张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学生证”,其功用、效能,乃至“贵宾待遇”是绝不在当下什么“VIP金卡”之下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一“证”在手,便可周游天下,玩遍九州了!
然则,忆想当年的“革命大串联”实亦并非人皆可随意串游的,犹如眼下需要“核酸检测阴性”方可出行。当年笔者虽是“老造反”(写了全校第一张“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但因为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故亦只能混迹于血统纯正的“红卫兵”队伍中去聊为感受一下“经风雨,见世面”的豪情与浪漫了。
那年头家庭经济拮据,父母见我“串游”心切,在校又是什么“头头”,于是好不容易东借西凑了二十来块钱算是作为我出门串游的盘缠。“拉杆箱”是没有的,背只书包,简单塞几件更换内衣,就算是出门的全部行装。倘若手臂上再戴一只“红卫兵”袖章,则犹如健康“随申码”,绝对无人敢阻拦你了。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毋须预约、攻略,说走就走。1966年10月26日,我们一行十来位不同年级的“红卫兵小将们”组成赴京小分队,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赴京“串游”了,我是高三生,又是“老造反”,自然是领队啰。
“学生证”上模糊的印戳大抵印证了笔者当年串游天下的路线图——北上南京、北京,南下武汉、贵阳,取道株洲,顺路去韶山朝拜、瞻仰,最后畅游杭州天堂,历时一月半,行程二万五(里),几乎“串游”了半个中国。
遥忆当年“革命大串游”,最觉享受的便是今生唯一,来生绝无的我自潇洒我自游的“三免”(免费乘车、住宿、就餐)公费旅游啊!
首站南京,我们匆匆走马明孝陵,游览中山陵后,便迫不及待地途径浦口北上进京了。因为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都强烈渴望进京接受伟大红司令的接见,故到京的火车几乎都晚点。我们的专列到京已是半夜时分。北京“工体”是人山人海,偌大的操场上登记住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
我从来不是一个“讲秩序,守规矩”的人。我让队员们先去排队,我自己则直接在登记窗口前伺机插队,分秒之间便搞到一张“住宿证”,入住地是西城区厂桥附近的“井冈山小学”。
午夜时分,无处可去,忙乱而烦躁中我们上了一辆来疏散人流的公交车,一路昏昏沉沉中不知把我们拉到了哪里。及至到达目的地,才知那是一个犹如当下刚竣工尚未有人入住的“大居”。我们随意找间房间,虽席地而睡,但有暖气,便凑合着住了一宿。因为此处远离市中心,不方便“串游”,于是我们凭“学生证”免费领取一大包饼干后,再打电话联系“井冈山小学”,于当天下午便顺利入住。
“革命大串游”最切盼而神圣的目的,毋庸讳言就是为着进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
那年进京已是11月初。主席要接见红卫兵的消息传来,学校便来了三位解放军,帮我们进行简单的队列训练。11月10日一早(应该是“第六次接见”),每人发了两个鸡蛋,两个糖三角,天色朦胧中便整队出发前往长安街。
队伍移动缓慢,大约四小时后,方到达天安门广场金水桥前。遥遥地抬头仰望,只见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红卫兵小将频频挥手,那形象虽依稀朦胧却魁梧高大。红卫兵小将们满含热泪,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红宝书”,不顾嗓子嘶哑一遍又一遍地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那令人心潮彭拜的景象,虽时隔半世纪依然记忆犹新。
见到了日夜想念的毛主席,内心的激动难以名状,就仿佛圣徒朝拜了圣主,经受了一次人生难得的精神洗礼。我立马去了电报大楼,给学校发了电报,把这令人振奋的喜讯传回母校,与红卫兵战友们分享。
在京逗留的时间,除了游览了北海、天坛等景点外,自然也去了农垦部、外交部、清华北大看看大字报,但所获已了了。
本来计划中准备北上白山黑水。孰料那日在天安门广场闲逛,正巧碰到有从沈阳串游回京脚着棉胶鞋,身披军大衣的学友告知:“哦哟,北方去不得也,都快冻死了!”
听闻吓人的告诫,我们便决定调转串游方向——南下!原来一起串游的队员们有的已思家心切,于是便各奔东西。唯我与一位初中邻居决定继续南下畅游祖国大好河山。
南下中原重镇武汉,游览东湖美景早已了无印象,唯难忘的是在去东湖的公交车上皮夹子被窃了。钱虽不多,但皮夹中还有我一路收集的全国各地粮票,很是惋惜。因为钱包被窃,身无分文,故只能向所到目的地的红卫兵接待站“借钱”继续串游。借钱金额则是根据你所到目的地的路程远近。我们选了较远的“重庆”,希望能多借些钱。
签发的火车票是到“重庆”的,但进站的列车却是到“贵阳”的。其实,既然是“免费乘车”,则有票、没票,重庆、贵阳岂不都一样!于是我俩便手持到“重庆”的车票上了去“贵阳”的列车。
到贵阳又是“子夜时分”,何处投宿?我们已有经验:手臂上的“红卫兵袖章”便是无言而过硬的“介绍信”,找省革会招待所投宿。
省革会招待所领导说:“可以介绍你们去贵阳农学院住宿。”我们说:“可以啊。但天色已晚,我们怎么去?”孰料领导一个电话,来了辆军用吉普。于是我俩便神兜兜地坐着吉普去贵阳农学院(距市中心约20公里),还真意外地享受了一次“VIP待遇”。
贵阳游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一日三餐辣,进黔容易出黔难矣。火车在高山峻岭中盘旋是相当的惊险,从车窗往下看是寨坝,风景虽好,但胆战心惊。记忆中在贵阳也就在农学院附近的花溪公园兜兜圈、爬爬山,便再也无心赏花揽月了。
在贵阳站滞留两天后,便取道株洲打算去韶山朝拜伟人。到株洲我们住宿在株洲长江机械厂工人宿舍。株洲到韶山不远,约70公里路程。第二天厂里便组织我们去韶山瞻仰了伟人故居。
在参观毛泽东青年时的卧室时,我怀着极其崇拜的心情,乘讲解员不注意,偷偷在伟人床上躺了一躺,希冀着呼吸一下伟人气息,沾点龙运。
参观完伟人故居,每人还可以购一枚伟人纪念章。纪念章有两种式样,一种长方形,另一种是菱形。于是我排了两次队,购得两种款式的纪念章,心中喜不自禁。
回到厂区宿舍,我拿出来反复欣赏把玩。孰料待我熟睡时,被对铺(打地铺)也是串游的哥们看到后窃走了。倘若这两枚伟人章收藏至今,估计价值不菲哦!
天气已逐渐转凉,所带衣物已不足御寒,故而归心似箭。在杭州西湖随意周游一圈后,便匆匆登上回沪列车······
回到上海已是初冬季节。校园里是依然冷冷清清,并无多少“大革文化命”的气象。于是笔者便写了一条“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幅标语,张贴在校门的围墙上,署名是“独立大队”,亦算是不虚此生“革命大串游”。
感谢1966年的“革命大串游”,它不但让我“经风雨、见世面”,历练了我的胆魄与勇气,也因为品尝了当年“我自潇洒随心游”的滋味,便于眼下被三角旗导引,亦步亦趋的所谓“旅游”兴味索然了。
或许方某命中注定与那块神奇的黑土地有缘。两年后居然鬼使神差地写下血书把自己放逐去了北大荒,把那心中曾经念叨过的一笔聊以补上,真是命里有时逃不过啊!
眼前这张与破纸片毫无二致的“学生证”,在它那破陋的品相背后不正包孕着一段历史的足迹?倘若收藏它,抑或同样地是在收藏“历史”。
历史的记忆虽已是残缺的碎片,但只要这记忆、记载是真实的,则自有为历史存档的价值,是为感言。
笔者自我简介
方鸿儒,1948年5月17日出生,自号“竹园居士”,浙江慈溪人1966年高中毕业,1968年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1977年冬考入大庆石油学院。1979年春退学回沪,先后当过工人、教师、文秘,但生命的多半是支付给了“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粉笔生涯”,2008年5月退休。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多为杂感、随笔、书评与股评,计1000余篇,上百万字。
《遥忆“革命大串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