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行.
故乡行
方鸿儒
在给父亲做完“七”后,2013年6月22日一早,我们兄妹七人、妻、弟媳和表弟黎斌一行十人便踏上了寻根之旅,去了观海卫老家——泽山翁家和福山方家(六童庙方家)。
岁月是那么地不经熬,红尘一梦弹指间,我们都已届花甲之年。倘再不回趟故乡看看,或许会成为我们人生永远的遗恨。
那天天气虽有点阴沉,但比前些日子的36度高温倒底要凉快许多。行程也很顺利,走G60沪昆高速,上杭州湾跨海大桥,大约两小时左右,便到三北名镇,传说中的“四大名卫”之一的观海卫镇了——那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哟!
65年前,还在襁褓中的我便随父母迁居上海了。说是“故乡”,其实我对她并无多少印象——想象中的她应该是山清水秀,一派田园风光。而眼前所见:宽阔的马路、繁华的商业、熙攘的人流,俨然一个县城的规模与气派!
说起外公翁山麓,母亲生前的口气颇令人乍舌。年少时,我便听母亲说过“上海豫园的摆设有啥希奇,你外公都盖(有)过”。说“外公到上海,电台要广播‘翁山麓某月某日到上海’”。耳濡目染,日久灌输,外公颐指气使惯了的那“大亨”形象,便早已植入我的灵魂与血脉中,孤傲从此铸成,它几乎支撑了我半世风雨人生!而今我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我回来了,外公!
据《慈溪县志》记载:黄金荣在获悉外公翁山麓乃泽山青帮后三祖翁岩的嫡系后裔时,便对外公格外的垂青,外公也一跃成了“通”字辈人物。根据青帮“大通悟觉”的名册,杜月笙系“悟”字辈,比“通”字辈还小一辈。
倒底是三北大亨翁山麓名气响!进了镇,便打听,随便问个路边上点年纪的老乡,他便可以告诉你翁家大宅院的大致方位。几番询问便找到了泽山村“大屋弄”。那所谓的“大屋”应该就是外公的“老宅”了,我想。
然而,赫然映入眼帘的那巍峨高大中西合璧的山墙和三进大院,虽可以印证翁山麓曾经拥有的气势,诉说着当年的排场,但倒底象一个历尽沧桑,风烛残年的老人已破败不堪了。眼前这大宅院难道就是母亲一生引以为豪,而我半世梦中想见的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外公的故居么?有诗云“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现在看来:多少曾经的繁华与气派,到头来也总被雨打风吹去!
母亲说外公的大屋“占地九亩”。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大宅院里的前后花园也了无留痕,早已盖起了楼。我们依稀所见的也只有围墙的残垣。大屋中剩下三十余户住家,也大多空关着。那墙上一个个“拆”字,倒格外地醒目刺眼。前年有慈溪朋友莫非先生发来短信说:你外公的故居要拆掉了,你赶紧回来看看。但我终还是没回去。回去么?——拆还是不拆,我又能说了算么?
小心翼翼地,我们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梯,几番上下,间间过目,总想着多感受一下当年外公和母亲生活过的气息,寻觅哪怕是一针一线、一砖一木残留下的生命痕迹。母亲生前曾对我们说:外公大屋里每间房都摆放各式不同家具——中式的、西式的、古色古香的,现代流行的。
然而,眼前所见除了只待拆迁的空关屋子外,即便有住户的房间,里面的摆设也零乱不堪。有的屋主更是瞪着不解的眼神看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那意思仿佛在问:这破败的大屋也值得一看么?
或许也是,大屋属于过去,大概真的不值得再多加留恋了。
但故乡毕竟还有乡情在、人情在。就在我们踱出老宅,打算离开时,迎面走来一位翁家长辈,已八十多岁高龄了。他听说有外公的后辈前来探访故居,便特来和我们说说闲话、聊聊乡情的。彼此一聊,方知缘分还真不浅。翁家老伯不但和我所在学校的翁老师相识,且儿时还和秦皇岛小嬢舅(可惜小嬢舅也于前年离世了)一起在翁家祠堂念过私塾。说起当年外公大出丧,翁家老伯说送葬的人长达几里路,连蒋介石都送了花圈的——看来祖辈们先前的确阔过、风光过。
外公“少习贾(青年时学做生意)、性颖悟(聪明,有悟性)而有大志。善货殖(善于经营商业)而羞与市侩伍。年二十四只身走港粤,成竹在胸,遨游十余稔(ren年)。”事业有成,回归故里,“营堂宗祠西,优游自适,一无矜骄气。”“凡族之急难相告者,必如其愿。他若平治道路,兴造化仁桥等。行人便之,口碑载道。”(摘自“外公墓志铭”)
外公是在去东山头寺院吃素斋回家路上突发脑溢血去世的,享年66岁。
离开了外公的大屋,我们顺便又去看了大屋东面的泽山。让我们吃惊不小,喟叹不已的是:外公厚实高大的花岗岩墓碑居然如今还默默无闻地躺在泽山脚下。
山脚边有一寺院——老泽山寺。寺院大门虽紧闭着,但我还是很冒失地推门进去,并和主持道明缘由。进入大殿后,我便给佛主叩了三个头,给外公上了一炷香,从此了却我一个埋藏在心头几乎半世纪的心愿!
用罢午餐后,我们便又去了福山方家——和泽山翁家仅相隔329国道,泽山在东,福山在西。稍经打听,我们便找到了公公方善章当年给伯父和父亲买下的两间老屋——普通的两层民居。而其中一间——即前方村33号,便是我的出生地啊!
弟妹们笑称“阿哥今天收获最大”。但我终还是颇感惘然,除了眼前这木料构架,青瓦作盖的老屋实在过于简朴外,便是这老屋也已几经易主,那还是方家的么?“根”,似乎是寻到了,但确乎又让我更感其茫远!
就在我们站在老屋前议论不休时,过来一位方家长辈,比父亲只小两岁。方家老伯讲起当年公公被绑票的遭遇,不但记忆清晰,且多有不平。我们做小辈除了唏嘘不已外,便深感祖父辈们创家立业的艰辛与风险。其实父亲在世时,也曾多次和我们说起过公公当年的不幸遭遇,且疑团重重,说最后连公公的尸骨都没找到。然而,时至今日,我们又去向谁追问、追讨——历史上的谜案,又岂止公公一人!
此番故乡行,最感欣慰的恐怕莫过于表弟黎斌了。离开方家后,我们便陪他去了名人辈出的三北古镇沈师桥。毕竟他曾在这块土地上度过了童年,往昔印象犹在,在弄堂里几经转弯,他便找到了五十年前自家的老屋。犹令他感动得几乎落泪的是,他意外地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堂姐。从堂姐的言谈中,他才获知自己生父是在1948年有“中国泰坦尼克号”之称的“江亚轮沉没事件”中遇难的。堂姐给他父亲立了牌位。表弟答应他堂姐,还要来祭拜父亲的亡灵。我想:祭拜之时,回忆起海难,表弟定会心碎的。
本来受北京表哥的委托,我们还想去东山头徐家看看。他父亲(我的大姨父)徐日厪,是当年宁波有名的正大火柴厂老板,抗美援朝年间还捐过飞机,但仍惨死在“文革”中!但天色已晚,只能作罢。
回程路上,我们顺便各人买了一小筐慈溪杨梅。品尝着圆润饱满,口感酸甜的家乡的杨梅,内心飘飘渺渺升起的是一股难以割舍的故乡情。
天气似乎比来时热了,还下起了雨,钱塘江水看上去也很浑浊。故乡是又渐渐地离我远去,但我又分明感到似乎切近了许多!祖父辈们的经历虽仍显模糊,但编织起来大抵也清晰多了!弟妹们是一路嘻笑,但我终还是笑不出来!
外公、公公、姨父,还有表弟黎斌的父亲(我的二姨父),他们的一生中真不知历经过多少风雨,蕴藏着多少悲欢离合——他们打拼、发迹、辉煌、没落,被绑票、遇海难,遭批斗,乃至到死都还留着“谜”一样的结局——我的祖父辈哟!
而我们的后代,自不会再有此牵挂与思念了,因为故乡或许离他们实在太渺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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