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以后
她走以后
姜雪烟
我把自己弄丢了,弄丢在三年前她离开的那个夏天……
那年夏天的太阳像烧红的铁球,把柏油路烤出黑色的眼泪。那个最炎热的中午,看着监护仪上的那道直线,我知道她要永远的离开我了。她生病的那几年,我把她当孩童般小心翼翼的照护,可还是没能留住她,她还是走了……
那一刻,我把她轻轻的抱在怀里,抓住她的手。失魂落魄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体止不住的颤抖,那一瞬,我听不清周遭的声音,胸口像被异物雍塞。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黑色的壳里无法动弹。我还不想告别,可事实告䜣我,她走了,永远的走了……
她走以后,我的骨骼开始分化成多孔的礁石,心也化为寸草不生的黑戈壁。我开始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活着,游离在每个角落。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总是机械的穿衣,洗漱。每一个动作像被设定好似的,无需思考,全凭身体的本能驱使着。
我总是把袜子穿反,洗衣粉倒进脸盆里。经常把自己身体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看着镜中的自己,神情淡漠,双目无神。像是一张被随意丢弃的面具,挂在剥落了血肉的骷髅上,空洞而可怖。
最可怕的是黎明,那些藏在林中的鸟,叫声被晨露浸泡得发胀,穿透玻璃后仿佛就成了她病房里心电监护仪上的警报声。我卷缩在飘窗上,看着自己的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边缘泛起和她病历本相似的淡黄色。
我拿着她用过的梳子,取下开始梳头,发丝断裂的响声里总混着她化疗后掉落的白发。卫生间的水龙头像得了癔症,会在凌晨3点突然呜咽,涌出带着铁锈味的细流,那水量就像最后我陪伴她时凌晨偷偷涌出的泪水。
她走以后,我走到任何一个角落仿佛都能看到她的影子,最痛的是超市的生鲜区,那些鱼缸里的鱼,在玻璃缸里撞出淤青。我盯着它们开合的腮,忽然想起最后氧气面罩下她艰难起伏的胸膛。价格标签上,条形码的纹路与她最后心电图纸上的波动有着类似锯齿状的绝望。
公园里,喧嚣声此起彼伏,我与来来往往的人却如同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人们脸上的喜怒哀乐,对于我而言,不过是模糊的黑白影像。我迈着沉重的步伐穿梭在人群中。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漫无目的的前行。
来到她曾经坐过的长椅上,暮色中长椅另一端总是会微微下陷,仿佛她轻轻坐下。当我把手伸向那片余温尚存的铁艺花纹长椅时,路灯突然亮了,照亮长椅上面的两道影子,一道是我的,一道是树投下的,那道树投下的影子就像她最后日子里消瘦的身体。
我收集各种失效的凭证、过期的医保卡、作废的化验单、字迹模糊的说明书……
它们在我的枕头下发酵,每晚释放出微量的一氧化碳,让我在窒息感里重温她最后逐渐微弱的呼吸。
她带走了我本来就不多的睡意,每次夜幕降临时,我站在窗前看万家灯火。每扇亮着的窗户都在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我的房间就像被剪去声音的胶片,只剩下黑色在无限蔓延。
凌晨我总能听到时钟上秒钟跑步的声音,手机上显示的3:57。这个数字仿佛每天在凌晨都会凝固40多分钟,我盯着它看时,发现显示屏边缘渗出蓝色的光晕,就像静脉注射时药液在血管里扩散的轨迹。
床头抽屉里她没用完的止痛药开始说话,半夜总能亲到锡箔纸窸窣作响,就像她说疼的时候就这样一粒粒数药片,现在药片学着她的语气在铝箔里来回流动,数着我无眠的次数。
我起身走到浴室里,浴室里的镜子起了雾。我伸手抹开那层雾,却自动聚集成了她梳头的剪影。那些水珠顺着镜面滑落的轨迹与她化疗后掉落的发丝有着相同的弧度。香皂盒里她用过的那一小块正在缓慢消瘦。
当光亮终于漫进房间时,所有的家具都开始褪色,我伸手触碰阳光,看见灰尘在光柱里悬浮的轨迹。此刻才感觉失眠不是症状,是身体在忠诚的复刻她最后那段无法合眼的漫长告别。
阳台上的六月雪今年突然开花,白色的花在深夜绽放,散发出类似她喝的中药罐子里的苦涩清香。我蹲下来想触摸时,花朵却迅速枯萎,花瓣落地变成几粒白色药片。正是她总说吃了就不疼的那种……
月光照进来,地面上全是这样细小的白点,像那条永远走不完的路,通向三年前那个飘着消毒水味的夏天。
我转过身,竟看到她站在窗前,我追上前惊呼一声:“妈”,我赶紧伸手去触摸她的白发,才发现她飘走了,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原来思念是具象的声波,在时空的褶皱里持续震动着我的血液和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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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以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