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书走天山:我的山河与心之所向
赴新疆之前,我在行囊里塞了两本书,其中一本是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这个习惯多年未变,仿佛有本熟悉的书陪伴,漫长的旅途便多了几分底气。从厦门飞往乌鲁木齐需要六个小时,机舱里偶有嘈杂,我却渐渐沉入书页之间。恰巧读到论及“空”与“色”的段落,一抬头,舷窗外竟是一幅现成的注解:云海之上,是纯粹得让人心慌的“空”;俯瞰下去,大地的沟壑与河流,便是最磅礴的“色”。那一刻,心里仿佛被什么轻轻叩响——或许我们一直追寻的所谓“彼岸”,并不在远方,而就藏在这高天与厚土的交界处。
我对新疆的印象,是童年时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小时候若是不听话,父母总会吓唬:“再闹就把你送到新疆乌鲁木齐去!”那时的新疆,于我而言,是地图上一块遥远而严肃的色块。后来,王洛宾的歌谣响起,“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这片土地忽然被镀上一层温柔的色泽,沾染了爱情的芬芳;而《冰山上的来客》又为它注入了钢铁般的筋骨。这些混杂的印象,渐渐勾勒出我心中新疆最初的轮廓。
第一站是坎儿井。真难以想象,在这片极旱的戈壁之下,竟隐藏着一条流淌了千年的暗河。导游说,这绵延5600公里的暗渠,是先民们借着木棍与油灯,一凿一斧挖掘出的“地下血脉”。站在清凉的渠边,听着潺潺水声,我伸手探了探水温,刺骨的凉意瞬间袭来——这凉,一下子把书本上的“伟大工程”拉到了眼前。我仿佛看见那些黝黑的脊背,在微弱的光线下,如何用汗水与毅力,为后代换来了这片绿洲与满沟甜美的葡萄。
接着是火焰山。还未下车,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车窗仿佛烤炉的玻璃门。山体呈现出赤裸的赭红色,被烈日灼烧得仿佛随时会腾起青烟。儿时看《西游记》,对“八百里火焰山”充满幻想,亲临其境才明白,那种无处可逃的炙烤,比明火更令人心生敬畏。导游笑着说,历史上的玄奘可没有孙悟空的芭蕉扇,他是凭智慧与耐心,在山下的高昌国求得帮助,绕过了这片死亡之地。传说与史实在此交错,正如新疆本身,既承载着天马行空的浪漫,也蕴藏着脚踏实地的生存智慧。
站在火焰山下等待日落,夕阳为万物镀上熔金般的色彩。风很大,衣袂猎猎作响,岩壁的褶皱在斜光下格外硬朗。这种辽阔与苍劲,是我这江南水乡长大的人从未体验过的。当太阳终于沉入地平线,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宏大的寂静。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忽然不再是纸上的文字,而成了切身的体悟。或许正因来自南方,才更懂得这种“敞亮”的好——它不借草木点缀,美得直接而坦荡。
葡萄沟是另一番天地。一进沟口,层层叠叠的葡萄藤便将暑气隔绝在外。维吾尔族的姑娘们身着鲜艳的艾德莱斯绸,如蝴蝶般穿梭其间。一位姑娘笑着朝我们喊道:“放心玩!新疆可安全了,巴扎能热闹到半夜呢!”她的普通话带着好听的韵律。身旁另一个姑娘即兴起舞,裙摆旋如花朵,还调皮地朝我们眨眼:“尝尝葡萄干呀,甜得能把牙粘住!”那葡萄干果然名不虚传,甜得厚实,满是阳光的味道。这份毫不设防的热情,让人心里暖融融的,我们都忍不住买了不少,想把这份甜意带回去分享。
我注意到这里入座的规矩很特别,女子都坐在前排。问起来,姑娘爽朗地解释:“我们动作快,端茶递水方便嘛!男人们往后坐,看着像摆架子,其实是把风光让给我们呀!”她说得理直气壮又风趣,让老传统透出一股鲜活的烟火气。
次日去了天山天池。湖水碧蓝,静卧于雪山怀抱之中,确有几丝仙境意味。木栈道上刻着历代文人的诗句,李白“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的狂想,林则徐“积素迷天路渺漫,蹒跚败履独禁寒”的慨叹,读着这些字句,仿佛能穿越时空,与他们共望这一池碧水。
车厢向前行驶,窗外的天山蓦地撞入眼帘——像一道宽厚高大的屏障横亘天际,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白得耀眼。面对如此景致,人不自觉地静下来,只觉心胸随之开阔,往日萦绕的琐碎思绪也悄然消散。
我们特意停车下去拍照。朝着远方的天山,我忍不住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雪山与山间吹来的风,一并拥入怀中。耳边仿佛响起春雷《雪山之巅》的旋律:“梦里温柔的缠绵,回忆在雪山之巅……”那歌声如画,银河垂挂雪峰,恋人在星光下许下誓言,真心比星辰更亮。
路过大片棉田时,又是一重震撼。棉花已然成熟,白茫茫铺展如云,听说新疆的长绒棉品质极佳。能在这片土地上孕育如此温暖的作物,背后是无数农业科技人员年复一年的辛勤付出。
石河子这座城市,让我触摸到“兵团”这个词的温度。导游小曾是兵团第三代,2001年出生。他告诉我们,这座城是他的祖辈在戈壁滩上几乎从零建起的。“我爷爷是四川人,来了就再没回去。住地窝子,喝涝坝水,苦了一辈子。”小曾说起这些,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可惜,家里条件刚好转,他退休第二年就走了。”言语间满是惋惜。他还聊起本地风俗,说哈萨克族和维吾尔族的姑娘出嫁早,“花期短嘛”。这个词让我忽然想起“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诗句,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惆怅。最好的年纪遇见最美的你,是何等幸运。人生与爱情,亦复如是——该努力时便全力以赴,莫待时过境迁,空留遗憾。
小曾还讲了一个故事:早年有农民在阿尔泰山捡到狗头金,夫妻俩毫不犹豫上交国家,后来那里发现了金矿。这座金矿曾在国家艰难时期立下大功——当年偿还苏联债务,一枚“喀秋莎”火箭需还八两黄金,阿尔泰山的黄金为此默默贡献了巨大力量。他说得平静,我却听得心潮起伏。
小时候跳皮筋唱“马兰开花二十一”,只觉得顺口,直到小曾说起马兰基地那些隐姓埋名的先辈,才明白这童谣里承载的重量。如今的安宁,原来建立在无数“无人知晓”的奉献之上。
这一路走来,脚下的每一步都似能踏出历史的回响。新疆的美,带有一种动人的“粗犷”——戈壁滩望去空旷寂寥,地下却蕴藏无尽宝藏,正如那些沉默坚韧的建设者,内心丰饶却不事张扬。
若不亲临这片土地,你无法想象天地能有多广;若未见赛里木湖,你更难想象世间绝色为何。当我们真正站在湖边,亲眼目睹那独一无二的蓝,才懂得“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蕴含的深意——这景色,足以惊艳时光,是人间难得的极致。
那拉提草原宛如闯进童话世界,空中草原的风光柔软人心,那份令人心醉的美,早已深印回忆。
哈萨克族的白毡房静立草原,几匹马悠闲漫步。那是我第一次离马如此近。脚边的小马驹毛茸茸的,不时用脑袋轻蹭我的手,温顺得让人心软。可当我真正爬上马背,心却猛地一沉,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从前在荧幕上看人骑马,挥鞭驰骋,潇洒自如;亲身体验才知那份潇洒多是错觉。脑中只剩一个念头:赶紧下来。旁边一位哈萨克小姑娘看着我,笑盈盈地说:“马只吃草,马不吃人。”这话让我稍稍安心,敢继续坐在马背上。
直到快下马时,我才发现别人都有牧民相伴,唯独我独自一人。大家都夸我胆子大,却无人看见我手心的冷汗。如今回想,仍心有余悸,但那份惊心动魄,注定终生难忘。
据小曾介绍,哈萨克族有个特殊习俗:孙子称爷爷奶奶为“爸妈”,长子称父母为“哥嫂”。“不是乱叫,”他模仿老人语气解释,“就是想讓一家人更亲,老有所依,日子过得踏实。”说完,这个面带稚气却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又叮嘱我们:“在商场看见所谓的天山雪莲千万别碰,那是保护植物,买了不仅上当,还违法!”这份源自传统的家庭观念与对自然的朴素敬畏,让我触到新疆另一重底色——它不仅拥有山河的雄浑,更蕴藏人心的柔软与温厚。
行程将近尾声,我问一位在新疆定居的儿时伙伴是否想回南方。他摇摇头,笑容踏实:“习惯啦!事业、朋友都在这儿,这儿的天地更开阔。”看着他笃定的样子,我忽然想起飞机上那个关于“彼岸”的念头。或许,它从来不是一个需要苦苦追寻的地理终点,而是当你真心认同并热爱一片土地时,内心升起的安宁与归属。
回程车上,小曾轻声唱起《苹果香》。歌声质朴,却深深唱进每个人心里。窗外是掠过的戈壁与绿洲,车内旋律悠扬。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片土地最深的色彩,就融在这简单而滚烫的歌声里。
天山静静伫立,凝视古今变迁,见证一代代人的来去。我们今日能安然享有的美好,是因为曾有无数人在这里扛住苦难,种下希望。
这趟新疆之行,我来时带了一本书,归去时,心里装下了一整片山河。所谓的“彼岸”,原来就是脚下这片被汗水与故事浸透的土地。而那些过往的艰辛,早已沉淀下来,化作今日新疆大地上最温暖、最恒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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