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宁诊所
春宁诊所
年前最后一天,我早早起床,收拾整理好东西,一个人开车赶回老家。
路上,老婆打来电话,被儿子在那边抢过去,跟我说:“爸爸,快点回来,要下雪了,我想跟你堆雪人。”老婆叮嘱我开车注意安全,老家那边在下小雨。又补充说,爸爸让我回去时顺路去春宁诊所,接上在那里输液的婆婆。
行程过半时,果然下起了雨。很轻很细,分不清是雨是雾。细雨浸湿了黑色的柏油路面,罩着一层水汽的树影,如幻影般在车窗外不断向后掠去。我紧握方向盘,有意识地集中注意力。因为接过电话后,心神便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对春宁诊所的回忆里。
我去服务站用冷水洗了一下脸,定了定神,将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特意感受了一会儿车外的寒冷后,重新上路,心里平静坦然了许多,开始期待着走进那间诊所看一看。
春宁诊所在我们村去镇上的半路,我小时候常去那儿看病,后来离家求学、工作,再未曾去过,大约有二十年了。小时候总觉得那里神秘又新奇,路过时,常跟着小伙伴窜进去。里面长长一排靠墙立着的药柜,药格上贴着毛笔写的古拙生僻的中药名,屋里总是弥漫着各种药材混杂的苦香味。
有一次,大概小学二三年级。老师带着我们从村小学出发,去镇上的中心小学参加期末考,走到春宁诊所前停下来休息。
医生春宁是我们班女同学“青”的爸爸。他出来和老师打招呼,也跟我们一群小朋友说笑。他问:“谁是陈玮?陈玮是哪个小朋友?”
同学们指向我。他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蹲下说:“哎哟,听说陈玮很聪明,原来你就是陈玮。”
我那时很腼腆,只觉得不好意思,但时隔多年,却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情形。
他才刚认识我,但我早就认识他了。他跟我的爸爸妈妈是同村熟识的同龄人。他姓薛,我妈也姓薛,按辈份我该叫他一声“春宁舅”。
还有一次,大概五六年级的暑假,我的屁股上长了一颗很大的脓疮,外爷带我去找春宁看病。
到了诊所,春宁舅让我趴在一条长凳上,要褪下裤子检查。我那时候已经十一二岁,当然不愿意。大人们好一番劝说,我才勉强同意把裤子拉下一点点。
春宁舅起先依着我,说只往下拉一点也行。可在我往长凳上躺下时,他趁我不备,猛地一把扯下我的裤子直到脚跟儿,紧紧按住我,口中还不住地感叹那凶恶的毒疮不该长在我的身上。
我又气又羞又疼,涨红了脸,生怕给人看见。可是怎么也挣脱不了,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闭着眼趴在凳子上。他叫诊室里间的人打来半盆热水。随即,一个清脆的声音问:“放在这里吗?”
那分明是青的声音。我再疼也不吭一声了,只想把脸整个埋进那木头凳子里。
后来的半个月里,常常要去换药,每次走在路上,心里都打鼓。疼痛在所难免,我一点也不在乎,可一想起那尴尬场景,就万分不愿去了。
我和青升上初中后依然同班。因为从学前班起就是同学,她知道我的很多事。
我那时数学成绩不错,却总逃不过老师对“马虎”的严厉批评。有一次挨批后,她笑着调侃我:“小学老师也是这样说的,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我知道她是善意的,但从那时起,我莫名有种随时会被她揭短的窘迫感。
她是班里的团支书,我是组织委员,是她的“下属”。一次校内活动,她指派任务给我,我不情不愿,态度敷衍。却未想惹恼了她,竟将我告到了班主任那里。
老师也不问缘由,像是有意要为团支书立威,罚我绕操场跑圈。我跑了两圈,越想越气,便不跑了。面对老师的斥问,我扭着头,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没有错!凭什么要跑?”随后,在老师和同学们惊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回教室。
我那时可能确实有点桀骜,或许是因为内心已生出微妙的羞怯与不好意思,被扭曲成了刻意的对抗。
去初中的路必经过她家,我的心像揣着一只不安的动物,总是本能地避开与她同路。若远远望见她的身影,我就故意放缓步伐,在安全距离外拖延。可这种自我放逐的躲藏,有时又激起一股羞耻又愤懑的无趣。于是我又猛地拐进旁边一条小路,疾速超到前面去。
男生寝室的晚上免不了讨论班上的女同学。她成绩好,又漂亮,还是团支书,自然是很多男生暗暗喜欢的对象。我至今也想不起为何,我几乎从不参与那些讨论,明明跟她很熟悉,却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初中毕业后,我们在不同高中。
有一次放假乘车回家,汽车在半路捎上了几位等车的高中生。
隔着蒙尘的车窗,我在一群灰扑扑的人影里一眼就认出了她。她那样清透、鲜活,像是浑浊空气里忽然透进来的一缕凉风。视线刚一接触,她也看到了我,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喊着我的名字向我走来。
我们肩挨着肩挤在最后一排,像是很久没见的好朋友,一路海阔天空,相谈甚欢。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红着脸,记忆里只有她的眉眼间分明漾着让人愉快的笑意。至于我们聊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也许当时说完便忘了,心底被那份兴奋涤荡一空。
这突如其来的偶遇,却让我回家后感觉局促不安。那份久违的亲近感,让我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面对。
高中毕业的暑假,我因高考失利而心情郁闷。好几次外爷去诊所输液,都要我陪他一起去,青也每次都在。外爷健谈风趣,常常将诊室逗得大笑。他的笑声像一层柔软的屏障,为我挡去了不少压力,也极大程度地稀释了我的局促,即使我对青依然怀着那份不好意思。
外爷对她印象很好,好几次跟我妈说:“春宁那个女子不错,长得聪明,人才也好,瓜子脸,一个细长条儿。”
可是,那之后,我便再没有踏足过那诊所,与青也再没有机会说上话。
很多次经过诊所,远远看到青坐在门口或在店里帮忙。我坐在外爷的摩托车上,总是把脸转向另一边,一晃而过。外爷有时还提醒我:“你看,春宁那女子也放假回来了。”
偶尔听人有意无意提起她,我刻意不接任何关于她的谈话,不愿与人讨论她。
现在想来,不知道当年青坐在门口,看到那个把头扭向另一边一晃而过的我,是否留意过,又曾想过什么。也许她根本没有在意。
上大学时,我认真地思考过我和她之间的可能。步入社会后,她也很多次闯入我的思绪。
我想起初中时,无意间听到青和另一个同学聊天中提及我,她说:“陈玮还是不错,就是不踏实。”
现在想来,她当年的无心之语,竟是一语成谶。
那时候的我,精神上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妄想,而实际的生活又是泥沙俱下,处处碰壁。二十到三十岁的那段毫无光彩的人生里得出的教训,竟然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初中女生早早说中。
我以为很多事都可以等等,没什么大不了,以后再说。似乎再等两年,我什么都会搞好。但那些来日方长的“等等”,和我在那些晦暗虚弱的岁月中放弃的其他东西一样,最终不了了之。
二十六七岁时,一次回家,外爷跟我说起:“春宁那女子已经结婚了,小孩都有两个了。”语气里多少有点惋惜。
后来,我也慢慢认识到:我们只能生存在有限的可能性中。
没多久,到了诊所门口。我推开门帘,走进诊所。春宁舅正站在柜台前,问我:“小伙子,有什么事儿?”
我指向里面,婆婆正坐在那儿,便说:“我来接我的婆婆。”又补了一句:“春宁舅,你不认识我了?”
他认真瞧了瞧我,却想不起来。阿姨从一旁走过来,看了看,说:“你是志东的儿子吧?”
“是的,我就是。”
阿姨说:“青娃子小时候的同学嘛,陈玮哇?好多年没见过你了!要不是你说来接你的婆婆,真想不起来了。”
“是啊,好多年没见过你们了!”
春宁舅这时想起来了,指着我笑道:“哎哟,只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了,总是害羞,像个女孩子一样。长大了不认得了。”
婆婆在一边搭话:“就是,他从小就像个女孩子。他现在那个小家伙,就跟他一样,跟人说话总红着脸,腼腆得很。我们逗他,‘总不好意思,以后怎么找媳妇儿呢?’”
大家笑起来,我到婆婆旁边坐下。
我们像从前外爷还在时那样聊着天,他们问我的近况,我一一回答。
阿姨也提起了青,我平静地“哦,哦”应声,没有顺着她的话追问。
诊所里,还是长长一排药柜靠墙立着,药格上的中药名我基本都认识了,各种药材的苦香味也并不觉得神秘和新奇了。一切都那么平常而熟悉,像是二十多年的空白一瞬间不翼而飞。
我抬眼望向诊所外面。那一切曾经那般活生生地存在,如今却杳无踪影。正如门外那似有若无的雨丝,安静地化成山间一片袅袅的岚意。
我想起外爷当年似有若无的惋惜,我那时没有说话。心里却深深感受着从前自己连续失去的东西的分量,我几乎白白耗掉了那许多岁月。
时间根本没有滚滚向前,只是悄无声息地流逝;如果我们自己没有主动向前,生命本身也只会像全然忘记你一样,决绝地极速流逝。
婆婆输完了液,我们起身告辞,他们把我们送到门口。
汽车启动,那少年时的诊所在后视镜中渐渐远去,最后被濛濛的雨雾一口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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