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红薯香
童年红薯香
□曹文乾
岁月无痕沧桑有迹,回首孩提时代的经历,如数家珍,总有一些难以磨灭的印迹涌心头……
初冬的龙泉街头,晚风裹着一缕缕焦香漫过青石板路。领袖龙城楼下烤红薯的地摊冒着氤氲热气,焦褐的薯皮裂开细密的纹路,琥珀色的糖汁顺着裂口缓缓渗出,那股混合着泥土芬芳与焦糖甜香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让人忍不住驻足贪婪呼吸。又到了红薯飘香的季节,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一个个殷红如霞的红薯,便裹挟着法官泉村的晨雾与炊烟,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我出生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红薯是故乡人餐桌上最忠实的伙伴,更是刻进我骨血的味觉记忆。法官泉村的山坡地土层深厚、光照充足,长出的红薯个头饱满,外皮裹着细密的沙土,掰开后肉质莹白或赤红,咬一口甜汁四溢。每年十月底,红薯成熟的时节,整个村庄都浸在丰收的喜悦里——漫山遍野的红薯藤褪去翠绿,露出底下藏着的“珍宝”,生产队的社员们扛着锄头下地,一锄下去,带着泥土湿气的红薯便一串串滚出来,红的、黄的、紫的,像散落在地里的玛瑙。
分红薯的场景更是热闹又庄重。生产队长拿着工分账本,记工员提着杆秤,每块地的红薯按土壤肥瘦分区过称,家家户户都能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口粮。队长会在分好的薯堆上压一张纸条,写着户主姓名和斤两,那纸条在秋风中轻轻晃动,像一张张沉甸甸的生活契约。红薯在那时比粮食还金贵,生怕晚一步就被人惦记。记得有一年,我家在山岗坡地分到几百斤红薯,父亲迟迟未归,母亲攥着手电筒,带着我们姐弟守在漆黑的山岗上,夜风卷着寒意,手电筒的光柱在薯堆上晃来晃去,那堆殷红的红薯,便是我们全家赖以过冬的希望。
放学后的时光,总与“寻薯”紧密相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下,我们就奔向收过红薯的地里,眼睛像鹰隼般扫视着泥土,在被锄头翻过的土块间寻觅遗漏的“惊喜”。有时是半个被遗忘的小红薯,有时是埋在深处没挖干净的薯块,我们小心翼翼地挖出来,用衣角擦去泥土,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生红薯的清甜带着泥土的微涩,却足以让我们雀跃不已,把这些“意外之财”装进书包,带回家添进粮缸。
红薯的吃法,藏着故乡人最朴素的生活智慧。蒸红薯是最寻常的,母亲把洗净的红薯放在鼎锅的木筷上,加水煮沸,蒸汽漫过薯皮,把红薯焖得软糯香甜,剥开皮时,热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咬一口烫得直呼气,却舍不得松口;烤红薯则是童年最奢侈的美味,在灶膛的热灰里埋几个红薯,等柴火燃尽,刨出来时薯皮已经焦黑,轻轻一掰,金黄的果肉冒着热气,糖汁顺着纹路流淌,甜得醇厚绵长;还有“红汤苕”,红薯切片煮在沸水里,汤色泛红,喝一口甜津津的,配着粗粮饼子,便是一顿满足的饭菜;晒干的“苕皮子”是上学时的干粮,嚼起来脆生生的,带着阳光的味道;而母亲亲手熬的“苕糖”,更是刻在记忆深处的甜——把红薯煮熟过滤,薯汁在大锅里用柴火慢慢熬煮,咕嘟咕嘟的气泡破裂声中,甜味越来越浓郁,熬到黏稠金黄时,倒在案板上冷却,用竹筷一卷,便能拉出长长的糖丝,含在嘴里,甜香从舌尖蔓延到心底,那是童年最纯粹的快乐。
念中学时,家境依旧清贫,父亲在大队铁业社学艺,母亲常年患病,家里的工分少,年底分的粮食寥寥无几,红薯便成了我求学路上的“伴侣”。母亲总会提前蒸好红薯,切成片晒干,让我带去学校当课间餐。有一次周末从土门返校,我饿得面黄肌瘦,母亲翻遍米缸也找不到多余的粮食,她愧疚地抹了抹眼角,拿着葫芦瓢挨家挨户去借,却空手而归。那天夜里,母亲房间的灯亮到很晚,第二天清晨,一碗喷香的红薯米饭摆在我面前——原来母亲连夜找生产队保管员“开后门”借了25公斤谷子,又摸黑碾成米,煮成了这碗混合着红薯香甜的米饭。我端着碗,沉甸甸的不仅是米饭,更是母亲沉甸甸的爱,那红薯的甜,混着米香,成了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忘的味道。
如今,物质生活早已富足,龙泉镇的高铁穿梭不息,新能源产业蓬勃发展,餐桌上的美食琳琅满目,但我依然时常想起法官泉村的红薯。那殷红的薯肉,是故乡的颜色;那醇厚的甜香,是母爱的味道;那挖薯、寻薯、煮薯的时光,是岁月赠予的珍贵馈赠。
更令人欣喜的是,这承载着童年记忆的红薯,如今在龙泉镇焕发了新的生机。镇里有经验的食客把红薯做成了精致的甜点,蒸好的红薯压成泥,裹上一层细腻的糯米粉,蒸制成晶莹剔透的薯糕,咬下去软糯弹牙,甜香中带着淡淡的米香;农家乐里,烤红薯升级成了“蜂蜜烤薯”,焦脆的薯皮刷上本地产的槐花蜜,烤至糖汁焦糖化,甜而不腻,添加一杯稻花香酒,成了游客必点的特色菜;龙泉古镇举办菊花展时,农产品一条街展销中心,也将红薯加工成了真空包装的薯干、薯粉,印着“生态红薯”的包装袋,随着游客销往全国各地。我曾想,如果每年红薯丰收季,我们龙泉镇要是能举办一个“红薯文化节”的话那该多好啊,村民们可以带着自家种的红薯来参赛,大家比个头、比甜度,孩子们围着烤红薯摊欢呼雀跃,老人们则在一旁念叨着当年分红薯的往事,新与旧的记忆在红薯的甜香中交织,岂不成了龙泉镇最动人的风景。
每当秋风起,红薯飘香时,那些与红薯相关的记忆便会愈发清晰,温暖着我往后的每一个日子。这小小的红薯,不仅见证了故乡从贫瘠到富足的变迁,更承载着一代人的乡愁与眷恋,在岁月的长河中,散发着愈发醇厚的芬芳。
【作者简介曹文乾,宜昌市作家协会会员、宜昌市散文学会会员、特约记者、网站编辑。多篇散文、诗歌、杂文、随笔、小说等散见于各级报刊及文学平台。闲时喜欢码字,用键盘耕耘贫瘠,用文字编织人生,徜徉隽永的文字世界,心游弋在文字里,醉在文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