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

文/ 张禧华 时间:

  潮湿

  “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我永远困在这潮湿当中……”

  寂静的夜晚,音响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六字大明咒,她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如何面对即将从西藏赶回来的表弟。忽然,舅舅向门口走去,在台阶处张望着说:“到了。”她连忙跑出去。

  细密的雨丝迎面而来,丝丝缕缕,模糊了视线。雨滴从高处的叶尖滑落,“哒……哒……”,坠落在低处的叶面上,明明很常见的声音,此刻听来却触动心弦。她看着表弟下车,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借着昏暗的灯光,观察着表弟的神情。没有痛哭过的痕迹,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像是舅舅所说的“平静的不正常”。众人拥着他走进灵堂,来到冰棺前,七嘴八舌地说着,

  “老婆,你儿子回来看你了。”

  “小郑,你看你儿子平安回来了,你就放心吧!”

  “你和你妈妈说话呀,告诉她你回来了。”

  “妈妈,我回来了。”

  “你说我以后会好好读书,你就放心吧。”

  “妈妈,我以后会好好读书,你就放心吧。”

  灵堂外,舅舅应酬着送表弟回来的人;灵堂里,表弟俯着身子,似乎在和舅妈说什么,也似乎什么都没说。

  她盯着地板,回想起表弟腻在舅妈身边的场景,陷入沉思。舅妈是远嫁,生下表弟后便回了老家,表弟两岁那年,她回来将表弟交由外婆抚养,她则去西藏陪着当警察的舅舅,一直到表弟五年级才回来。自小和表弟一起长大,当舅妈回来时,她清楚地知道渴望母亲陪伴的他是多么高兴,可这样的日子只过了四年。表姨说国庆节弟弟回来,有次想和舅妈一起睡,舅舅怕已是“壮小伙”的弟弟翻身压着舅妈,便不允许,但是舅妈说,就让他躺一会儿吧。弟弟睡之前,多次和表姨说,请她看着点他,到时间就叫醒他。就这样,他蜷缩在床边,三四个小时一点儿都没动。那回来的四天,是他在和舅妈分别一个多月后相处的最后时光。

  身旁的沙发忽然凹陷,是表弟坐到她身边,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觉得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那样的无力,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白天,表弟的舅舅和姨父从河南老家赶来。两位长辈领着弟弟来到舅妈的冰棺前,他们告诉弟弟:

  “孩子,再看看你妈妈吧,以后你就看不见她了。”

  “你妈妈历经千辛万苦把你带到这世上,她是世上最爱你的人。任何人都可以说你妈妈的不好,但你绝对不可以。”

  “以后你要好好读读,考一个好大学。”

  ……

  “你以后就没有妈妈了。”

  在这些刀子般的话语中,她看见一滴一滴的眼泪从表弟眼眶里流出,这是从他得知舅妈的死讯后第一次流泪。

  她和表弟回来后,守护长明灯、换三柱香、烧纸的任务便落在姐弟俩的身上。

  她看了眼手机,差不多到时间了,便和表弟到外面的香案前烧纸。

  “欸,欸,欸,小朋友!小朋友!”

  他们闻声望去,是参加隔壁丧事的一位大爷。大爷看他俩都看过来了,继而说到:

  “欸,小朋友些,少烧点嘛,这烟都飘过来了。”

  闻言,她和表弟愣了一下,继而相视一望,他看见表弟眉头皱起,想来也是心中不喜。她看着隔壁前来奔丧的人坐了满满一坝子,害怕事情闹大不好看,赶忙拍拍表弟的肩,摇头示意。

  出殡前的头一晚,她被留下和表弟一起守灵。红色的火焰映在瞳孔里,姐弟俩的脸都被烧得发烫,看着火盆里的火烧得越来越旺,她想起表姨曾说这火烧得越旺,便是逝者在下面越开心。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升腾起来的灰烬,带着点点红色火星,在空中转了一圈,又摇摇晃晃地朝她们落下,这一刻她希望表姨的话是真的。

  这夜,“哐当哐当”的麻将声混合着人们的叫牌声,不绝于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昨天一来便看见表弟怒气冲冲。母亲说四川重庆这边的规矩就是这样:白天会请很多的亲戚来守灵,人越多,越热闹越好,等到了晚上守夜便要打一通宵的麻将。舅妈那边亲戚来的少,便叫了外公外婆那边的亲戚来。母亲说他们和舅妈又不熟,能来帮忙撑场面,我们便应该心存感激。可对于表弟而言,这些人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高兴地打着麻将。

  出殡的这天,送葬的亲戚们早早地便来了,她和表弟为大家一一别上孝布。她听见有长辈对弟弟说:“以后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一个好的大学,听到没?”

  这两天她不知道从多个人的口中听到相似的话,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说这样的话?她也想不通为何从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应该对表弟瞒着舅妈的病情,她曾试图说服长辈们告诉弟弟真相,却被他们斥责道,“告诉他干什么?有什么用?你舅妈又不是就要……在努力治疗的嘛。他要中考,让他好好读书。”可是,明明都知道舅妈的病情已是回天乏术,哪怕这样,读书比母亲还要重要吗?但舅舅说的一件事让她更不明白:在舅妈走的那天上午,他察觉到舅妈情况不好,询问舅妈是否要叫表弟回来,那时的舅妈已经说不出来话了。他对舅妈说,要你儿子回来就眨一下眼睛,不让他回来就眨两下,舅妈眼睛眨了两下。

  快到出殡时间了,她发现舅舅为大家买完早餐后便不见了,正奇怪着,忽然想起舅舅那天来机场接她去殡仪馆的路上曾嘱咐道:“到时候送你舅妈,你看着点你弟弟。”

  “舅舅你不去吗?”她疑惑道。

  “舅舅不能去,夫妻之间是不能送对方的,哪怕关系再好的夫妻都不可以。”

  “为什么?”

  “就是这样的规矩。”

  露水凝结在草叶上,潮湿的气息让人感到压抑。

  她和表弟站在最前面,她看着表弟端着舅妈的遗像,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那个总是被长辈说不懂事的小子的背影是那样孤寂却高大。

  她回头望向送葬的人群,父母都在后边,那一刻她感觉到她们是真的长大了,一些责任也从父辈交到她们的手中。

  耳旁,火炉的呼呼声,仿佛是在为逝者践行。望着渐渐合上的铁门,她知道,这次是真的告别了。

  “姐姐,我有点想我妈妈了。”表弟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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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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