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

文/ 宋增强 时间:

  《夹缝

  日头刚从东边冒了个尖,树杈上几片枯黄的叶子挡了一挡,透出些懒懒散散的光,正照在村委会办公室的窗棂上。我一屁股在那把老椅子上坐下,还没等捧起茶杯咂摸上一口热茶,刚点着的烟才抽了一口,兜里的手机就跟发了疯似的叫起来。我一瞅,是派出所打来的,心里“咯噔”一下子,就预感没好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硬邦邦的,通知村里一个叫芝子的女人去县问案中心走一趟。我这手一抖,烟灰簌簌地直往下掉,脑海里“嗡”的一声,就想起前两年芝子家那档子事儿。

  那会儿,芝子家开了个榨花生油的作坊,在村子南头大马路旁,天天飘出炒花生的香味,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为了这炒花生,芝子得用柴烧火,烟囱里时不时冒股青烟,那是咱庄稼人过日子的烟火气。谁能想到,那天市环保巡视组的车从马路上过,一眼就瞅见那冒烟的灶子。县公安环境执法大队立马就赶来了,二话不说,当场就把灶子拆了个七零八落。机器“哐当”一声停了,芝子站在那儿,眼睛瞪得老大,半张着嘴,傻了一样。

  赶上疫情那阵,这案子就暂时搁下了,芝子也免了拘留那遭罪。本以为这事就像一阵旋风,刮过去就拉倒,没成想,疫情这只大老虎刚打盹儿,风声又紧巴起来,说还是得拘人。

  我把烟屁股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起身就往芝子的油坊走,一路上心里像坠了块大石头。芝子男人强子,跟我光着屁股一块长大,打小就是隔壁邻居,情谊深得很。强子这辈子,过得那叫一个憋屈。初中毕业的时候,他满心欢喜想去考体校,想着以后能当个运动员,风风光光的。哪晓得,一查骨龄,偏大了,体校的大门“哐当”一声就对他关上了。16岁的强子,耷拉着脑袋回了村,在村里小学当了民办体育老师。寒来暑往,四十个年头一晃就过去了,强子也熬成了村里小学的校长,可头发也白了,脸上的褶子一层摞着一层。

  他家的日子,就像破了洞的渔网,到处是窟窿。儿子结婚,又是买房又是买车,家底掏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女儿呢,嫁得老远,在东北那旮旯,一年到头回不来一趟两趟的。家里还有个年迈体弱的老母亲,强子那只教书的钱,塞牙缝都不够,芝子没办法,才开了这个榨油作坊,起早贪黑,就想多挣几个子儿,把日子往前拱一拱。

  油坊里,年关将近,热闹得很。芝子扎着深蓝色的围腰,口罩、手套戴得严实,脸上笑开了花,正忙着招呼来榨油的乡亲们。看见我,她急忙跑过来,我把她拉到墙角,压着嗓子把电话里的事儿跟她说了。那一瞬间,芝子脸上的笑“嗖”的一下没了,眼睛瞪得溜圆,满是惊恐,两只手死死拽着我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书记啊,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啊!”

  我在这村里干了二十年支书,虽说算不上手眼通天,可各单位也混了个脸熟。回到办公室,我赶忙给县局一个副局长拨通电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清楚,心里巴望着能寻条活路。可电话那头的话,就像腊月院子里洗衣盆里冻的冰碴子,直扎心窝:“网上都有记录,这此事没半点商量,咱县里没女号,得送外县拘留所。”我拿着手机,愣在那儿,半天没缓过神来,满心的无奈像潮水一样往上涌。

  傍晚的时候,强子打来电话,声音低低的,让我去家里吃顿饭。我心里明白,这两口子还想最后求求我,看能不能再使使劲。一进他家门,热乎乎的,可能是把空调温度调到了最高,芝子正在包饺子,是大葱羊肉馅。厨房里,强子在炒菜,油烟呛得他直咳嗽。桌上放着一只烧鸡,油亮油亮的,芝子又炒了两道家常菜,都是她拿手的。强子从柜子里捧出一瓶五粮液,这酒还是女婿过年送的,平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连个瓶盖都舍不得开,这下子全拿出来了,就盼着我能帮上使上忙。

  饭桌上,气氛沉得像锅底。芝子低着头,手不停地揪着衣角,强子闷头抽烟,一根接一根,屋里烟雾腾腾的,时不时长叹一口气,那声叹气像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人心。我瞅着满桌饭菜,难以下咽,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我搜肠刮肚,说了些安慰的话,让他们再等等,看看后面还有没有转机。可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没底,像飘在半空的气球,一戳就破。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芝子惊恐的眼神、强子紧皱的眉头,还有他们家这些年的苦日子,就像放电影似的在眼前晃悠。我心里清楚,法不容情,可这情字,就像村里那盘老树根,死死缠住我的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到处找人,找熟人打听,问政策的门道,能想的招都使了,可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法大于人情,这冷冰冰的现实,就像寒冬的夜色,又黑又深,怎么也跳不出去。

  那天,警车开进村子的时候,动静不小,引得村里的狗一阵狂吠。芝子被带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瞧见她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似的,差点站不稳。警笛声“呜哇呜哇”地叫着,刺得人耳朵生疼,芝子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我的心也像被人用手撕成了两半,血珠子直往外冒。

  我站在一旁,望着远去的警车,心里空落落的,满是悲戚。在法与情的夹缝里,咱老百姓就像被风刮的草籽,身不由己,渺小得很。我闭上眼,默默为芝子祈祷,盼着她这一遭罪受完了,日子还能慢慢好起来,也愿老天爷开开眼,多眷顾眷顾这善良的一家人,把他们这些年的苦都给抹平喽……

  打那以后,村里还是老样子,日头东升西落,乡亲们该种地种地,该赶集赶集。可我每次路过芝子的油坊,瞅见那扇紧闭的门,空荡荡的院子,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下。这事儿就像一道疤,刻在我心上,也刻在村子的记忆里。我知道,在时代的大车轮子底下,咱老百姓的命有时候就像蝼蚁,被规矩的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可咱这人世间的情啊,邻里间的互帮互助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闪着那么点微光能给人暖和,让人有胆子继续往前行……

  作者宋增强河北省石家庄市高邑县西南岩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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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

  《夹缝》  日头刚从东边冒了个尖,树杈上几片枯黄的叶子挡了一挡,透出些懒懒散散的光,正照在村委会办公室的窗棂上。我一屁股在那把老椅子上坐下,还没等捧起茶杯咂摸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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