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交响诗

　　广场上的交响诗

　　秦立河

　　春寒犹噙着残冬的清露，鎏金日光已悄然在窗棂上流淌。那些琉璃质感的暖意攀过阳台，将蛰居一冬的沉寂揉成细碎的星子，散落在行人舒展的肩头。风仍裹着料峭，却不妨碍光斑在石阶上谱就无声的邀约——且推门去，让衣角沾满阳光烘焙的芬芳，与整个苏醒的城池共饮这盏名为春暄的温酒。

　　午后我带的小外孙到广场散步，阳光像一瓢融化的金箔，从穹顶倾泻而下。广场西侧那几棵高大的榕树抖开翡翠华盖，远望如起伏连绵的小山头，叶片在光影中跳着细碎的华尔兹。木棉花擎着朱砂色的灯盏，与椰子树垂落的羽状璎珞构成天然画框。我站在黄花风铃木的碎金花雨里，看这座城市的肺叶正吞吐着喧嚣与宁静交织的呼吸。

　　广场正中蟠龙柱下的音乐喷泉正演奏光影的变奏曲。当《蓝色多瑙河》的旋律漫过石阶，三十六道水柱骤然腾空，宛若银河挣脱琴弦的束缚。初时是低音区的沉吟，水帘如素手拨弦，在阳光下漾开层层叠叠的银环；转调瞬间，水柱忽而拔地而起，似竖琴的琶音直刺云霄，云端坠落的细珠在半空织出钻石网幕。高潮乐章里，水柱群演变成跃动的光谱——前排水帘如竖琴颤音碎玉倾泻，后排水龙则以定音鼓般的节奏冲天炸裂。最妙是那几道螺旋上升的水弦，裹着围观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与白鸽振翅的气流缠绕成螺旋DNA状的透明丝带。围观的成人纷纷拿出手机，追逐着水珠划破空气的刹那，镜头里冻结的弧线竟似五线谱上逃逸的装饰音符。

　　北面的声浪忽然掀起高潮。穿缀满亮片短裙的女主播正在调试设备，移动电源、环形补光灯、折叠反光板在她的小推车上列队待命。橙粉色的环形补光灯下，女主播指尖轻点混音键，嗓音忽而化作沾满蜜糖的蛛丝，将《心雨》洒落在观众的心里，阵阵掌声如雨水溅的水花，在午后的阳光里泛起涟漪。手机支架上的三台设备同时闪烁，弹幕如萤火虫群掠过她缀满亮片的裙摆，虚拟礼物炸开的流星雨倒映在喷泉池中，化作一片片飘落的的电子花瓣。

　　「谢谢‘清风明月’的嘉年华！」她忽然旋身跃到大屏前，蓝牙耳麦里传来直播间七百人的尖叫。即兴改编的《痒》混着现场音箱的回声，竟在广场西北角掀起这场小型演唱会的高潮……

　　东北角的长廊下，两位中年大叔正对着点歌屏纵情欢唱。瘦高一些的穿青色上衣的男子全神贯注看着屏幕，大概是歌词记得不够熟练，虽然声音有些沙哑，经过音响的放大，显得粗犷；穿着花衬衫、头顶光亮、略显肥胖的男子，则拿着话筒，正忘情地边唱边舞，舞步却轻盈妖娆，引得旁观者阵阵欢笑。广场南侧的大榕树下，一中年男子在对着自己的音箱旁若无人地地唱着《上海滩》，“浪奔浪流”的旋律，与广场上各种喧闹声竟有种奇异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广场东南角的长廊下，大理石的桌面上，楚河汉界正进行着无声的厮杀。执红棋的老者捏着”车”悬在半空，皱纹里蓄满四十年的棋路风云。旁边牌局突然爆发的欢呼惊落了紫薇花瓣，戴老花镜的奶奶亮出最后两张王牌，眼角的笑纹里藏着少女时代的狡黠。穿校服的女孩蹲在石凳旁写生，炭笔沙沙掠过纸面，将银发爷爷们凝神对弈的身影定格成时光的拓片。

　　几个穿校服的滑板少年们像一群跃动的海豚，在花岗岩铺就的波浪里起伏回旋。穿骷髅头T恤的男孩突然凌空跃起，板底与地面撞击的脆响惊醒了打盹的流浪猫。轮滑小将们排成雁阵掠过香樟树荫，护膝上的荧光条划出流动的星河。穿背带裤的小女孩踉跄着扑向妈妈，却先被穿轮滑鞋的陌生哥哥扶住，阳光在交叠的手掌间织出金色的蛛网。

　　卖棉花糖的老伯推着玻璃柜穿行其间，糖丝在风中舒展成蓬松的云朵。穿汉服拍照的姑娘们举着糖云摆造型，糖絮粘在簪花上变成会融化的珍珠。戴渔夫帽的摄影师突然半跪在地，镜头里穿轮滑鞋的孩子与举象棋的老者形成奇妙的对视，三代人的目光在取景框里完成时空交接。

　　我推着一岁多的小外孙穿行熙熙攘攘的人中，小外孙瞪着好奇的眼睛这瞅瞅那看看。广场东侧空地上舞蜈蚣风筝的大爷吸引了他。他挣脱着从小推车上下来，蹒跚着走过去，望着大爷旋转着几米长的红色大蜈蚣直拍手。在广场中央，穿练功服的大爷们开始舒展筋骨，太极推手的圆弧轨迹里藏着阴阳流转的奥义。穿旗袍的阿姨们摇着团扇走过，暗纹提花的绸面流淌着水波似的月光。不知谁的蓝牙音箱飘出《茉莉花》的旋律，榕树气根在蕴含着暖意的春风里轻轻摇摆，将先后的阳光筛成细碎的金沙。

　　暮色初临时，风雨廊的灯笼次第亮起。太极推手的圆弧裹着《茉莉花》的旋律，团扇轻摇的绸面流淌着月光。当喷泉最后一次腾空绽放，穿纱裙的姑娘领唱《我和我的祖国》，浑厚男声与清亮童音汇成洪流，连观棋的老伯都跟着打起节拍。木棉花瓣掠过合唱的人群，将千万张笑脸染成暖橘色。我推着小外孙离开了广场，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想，这样的场景不是正在每座城市的广场上演吗？遛弯的大爷与直播的少女共享长椅，棋局的厮杀伴着轮滑的呼啸，糖丝的甜香混着茶汤的苦涩——无数个鎏金般的日常碎片，正在春天温软的掌心，拼凑成幸福国度的完整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