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四十岁的门槛
站在四十岁的门槛
原创作者景田
四十岁的门槛是忽然出现的。
前些日子回老家看望父亲的间隙整理旧物,翻出二十年前油墨试卷上歪斜的签名,纸页间竟抖落出几粒当年偷藏的石榴籽。这具身体分明还记得篮球场上的起跳弧度,眼角却已学会在黎明前悄悄收集星屑。窗台上儿子的奶瓶与父亲的降压药并排而立,像两代人的时光在此和解。
站在四十岁的门槛上,忽然发现这个数字既不年轻,也不够老。它像一条分水岭,把生命分成两半:一半是懵懂奔跑的来路,一半是踌躇张望的去途。
记得二十岁时看父亲四十岁的模样,总觉得那是个遥远得几乎不会抵达的年纪。父亲那时每天骑着二八自行车上班,车把上挂着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已经磨出了毛边。我常常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出神,觉得四十岁的人就该是这样,像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稳稳地扎根在生活的土壤里。而今我也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那看似安稳的树冠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摇晃。
四十岁是个奇妙的年纪。夜里哄睡孩子后,站在阳台上抽烟,会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廊坊师范学院宿舍楼下的那盏路灯。那时我们几个毛头小子常常蹲在灯下喝啤酒,把花生壳抛向空中,看它们像蝴蝶一样在光晕里飞舞。如今那些同伴早已散落天涯,偶尔在朋友圈看见他们的近照,眼角同样刻着时光的痕迹。这才惊觉,原来四十岁不是慢慢走来的,而是某天早晨照镜子时,突然发现镜中人已经戴上了父亲的面具。
弟弟的电话裹挟着乡音撞进暮色。说到老宅基时,听筒里传来遥远的犬吠,惊起记忆里蜷缩的尘埃。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暴雨夜,父亲抱着发烧的我赤脚跑过三里田埂,月光把麦穗染成银针,刺进他渗血的脚掌。如今轮到我抱着啼哭的婴孩在深夜徘徊,才惊觉那些曾以为永远挺拔的背影,原是用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夯筑而成。
弟弟说起老宅的事,声音穿过电波,带着故乡潮湿的泥土气。我们商量着要在老屋地基上盖栋新房,图纸在脑海里勾勒了无数遍,却始终定不下来。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就像我们的人生规划,永远差那么一点圆满。挂掉电话后,我翻开相册,看见父亲站在老屋门前的那张照片。他四十岁时的笑容里,藏着和我现在一样的疲惫与期许。
四十岁开始懂得,幸福原来就藏在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琐碎里。三线小城的黄昏总比大都市来得从容。厨房飘来的粥香,孩子睡梦中无意识的呢喃,妻子在超市认真比对价格的侧脸。这些细小的光点,连成了照亮中年的星河。我不再羡慕那些所谓成功人士的光鲜,反而珍惜起这个小城给予的安宁。在这里,我可以用步行丈量出整个生活的半径,每个转角都藏着熟悉的问候。
原来生命的顿悟不在菩提树下,而在晾衣绳摇晃的光斑里,在我的儿子硕硕突然喊出的"爸爸"声中。每次,硕硕张开小手扑过来时,我都觉得四十岁的身体里又长出了新的力量。他开始好奇地探索这个世界,而我也跟着重新认识了生活。原来成长不是单向的过程,在孩子眼里,我又变回了那个对万物充满惊奇的孩子。
夜色漫过防盗窗的铁栅时,弟弟挂断电话。手机屏幕的微光里,四十岁的男人终于懂得,所谓落叶归根,不过是把前半生散落的星辰,一粒粒嵌进新房的础石。
依稀中,我仿佛看到老家的宅基地上,野草已经长得很高。我盘算着要留出一块地方栽棵银杏。等树苗长成参天大树时,我的儿子也该到了我现在这个年纪。到那时,他会明白,四十岁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起点。生命的奇妙就在于,当我们以为看透了一切时,生活总会给出新的谜题。
站在四十岁的门槛上,我左手牵着过去的影子,右手握着未来的光亮。这道门槛不算高,却需要一生的时间来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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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四十岁的门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