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本书,说自家事
借本书,说自家事
王广东
这年头,信息像涨水,劈头盖脸涌过来,人在里头打旋,晕乎乎的。阅读倒好,像老窗缝漏进点光,悄悄照亮心里不留意的地方。
常有人说我写的字眼熟。其实是读人家的文章,心里的些个感触被撩拨起来,借着那点意思,生出自己的字。这不算抄,好比瓦匠拾了别处的碎砖,砌自家的墙。
季羡林先生写《神奇的丝瓜》,把丝瓜爬墙写活了。藤子像闲步的人,沿墙根、竹竿慢慢走,该拐弯就拐弯,要往上就往上,透着股顺应自然的从容。这节奏像声轻响,让人想起万物都有自己的步子。
我就记起南官河东岸小院西墙根的丝瓜。去年,母亲在那儿撒了籽,像撒了点盼头。几场春雨过,籽儿冒了头,怯生生的。藤子起初细得像棉线,缠着竹竿爬满墙,到墙头忽一甩头,攀上枇杷树;在树上绕了阵,又探身勾住墙上落水管,顺着爬到三楼。到了盛夏,巴掌大的叶子间,一根根丝瓜垂下来,青绿色的瓜身带着深色条纹,沉甸甸地坠在藤上,风一吹,就在叶间轻轻晃动,像披了绿甲的小将军站在墙头,不慌不忙地望着院子,透着股沉稳的威武。父亲见了,念叨:"丝瓜这东西,沾土就活,比人皮实,长起来还真有股气势。"
秋天,母亲摘了几条煮汤。喝一口,清爽漫开来,先生文中说的那点生命道理,也跟着沁进心里。草木跟自然,原是贴得这么近。我便写了《威武的丝瓜》,记着清晨的丝瓜花,露水珠儿在瓣上滚,太阳一照,亮闪闪的;更记着那些挂在藤间的丝瓜,风里摇晃时稳当得很,小虫子在叶间窜,倒更显出它们站在墙头的从容底气——这便是丝瓜的威武,顺乎天性生长,却自带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贾平凹先生几笔就写出茶杯的烟火气,说他和长途司机爱用大茶杯,那杯子里装的是实在日子。
八十年代末,我到乡政府上班,手头紧,用空酱菜瓶当茶杯。标签褪得花花的,凑近还能闻见点酱菜的咸,混着粗茶味,给平淡日子添了点特别的意思。后来有只搪瓷缸,磕掉了漆,跟着我跑了不少地方。火车上泡方便面,香味漫一车厢,旅店里沏杯热茶,水汽暖乎乎的,缸子掉漆的地方露着暗白的铁,倒像位老伙计,陪着过了那些奔波的日子。
日子缓过来,机关里的茶杯讲究了,我也换了只玻璃杯,透亮,简简单单,倒也看出点对日子的心思。
从酱菜瓶到玻璃杯,慢慢品出贾先生的意思:物件跟人处久了,就沾了人的情分。我写《茶杯》,就从这杯子写起。初上班用酱菜瓶,后来换玻璃杯,再后来听老刘说:"泡茶如处世,水要三沸——一沸是初醒,二沸是奔涌,三沸才见从容。"如今回了乡,围坐在茶桌旁,这杯子的变迁,倒把一辈子的漂泊和心里的变化都记下来了。
鲁敏女士一句"裤脚沾了苍耳,摘下来扔了,老远还听见响",把乡村奔跑的自在写得脆生生的,像脚底板踩碎晒干的泥块——这声响一撞,我那些撒欢跑的旧时光就冒了出来。
工农桥的青石板被自行车胎磨得发亮,中间一道浅沟是独轮车碾的,沟里总积着点碎光。许大爷的油锅在桥南头"滋啦"响,萝卜丝里混着两三粒虾皮,香味飘到桥中间时,表弟的眼睛早勾在油锅里。往肉联厂去的路,浑沟的腥气混着潮热钻鼻孔,草茎上的绿头苍蝇,被我们跑过的泥点惊起来,倒成了上学的信号。
鲁敏的文字像把钥匙,一拧,那些路的触感就活了:光脚踩在晒热的土路上,脚心烫得发麻偏往土块上踩,听"咔嚓"响;胶鞋陷进泥里,拔脚"咕叽"一声,坑立马被水填满。我写下《在旧时光里跑步》,就记这些——防洪墙路边的狗尾巴草还在摇,像小时候见着的那样;工农桥拆了,可踩过青石板的脚,还记得那道浅沟里的碎光,和外公打扒骨肉的搪瓷缸沿、外婆塞的热鸭头一样,都是刻在脚心的暖。
原以为学名家能写出点模样,谁知反响平平。他们的文章立意深,笔头子精,我学着写,倒找不着自己的调。没成想,两位本地文友的字,给了我意外的启发。
王大智是老同事,也是朋友。他写野菠菜:"蹲田埂择菜,茎上绒毛沾着露,指甲缝里带点草绿。"就这几句,让我想起里下河的薄荷。
春天,薄荷冒出芽,嫩绿色的尖儿像小脑袋,怯生生地瞅着世界,芽尖上的露水珠儿,太阳一照亮得像玉。夏天,薄荷长得旺,蜻蜓飞,青蛙叫,都成了伴。薄荷能泡茶,开水冲下去,清气漫开来,像把夏天的凉快装在了杯里;也能炒蛋,鸡蛋的厚味混着薄荷的清爽,吃着念想。老辈人说薄荷能治病,这里头藏着多少暖乎乎的记忆。
受他启发,我写了《薄荷的里下河奇旅》,跟着薄荷看里下河的风光人情。月光下,薄荷的影子长长的,像幅淡墨画;每年采薄荷,一家人围着忙活,笑声像还在耳边,这点暖,都写进了字里。
唐金秀也是文友,跟我一样在北方漂过,脾性合得来。她的文字里,一句"爱北京,念家乡",恰好道破了漂泊人的心绪,把我北漂的日子勾了回来。
在朝阳区仰山村,如今奥运公园那块地,以前有连云港老乡开的理发店。一进门,蛤蜊油混着洗发水的香味,猛地就觉得亲,像回了老家。装修师傅们蹲在墙根吃饭,就着馒头咸菜,笑声敞亮,透着股对日子的乐呵。
那年腊月二十八,我一个人开车回家过年,走临青公路迷了路。天擦黑,四周黑沉沉的,心里发慌。就见山坳里亮着盏灯,像个盼头。顺着灯找过去,一位大娘端出热包子。咬一口,肉馅的鲜混着面的软,累和慌都散了。
这些零碎事凑成了《岁月里的漂泊与眷恋》,写漂着的迷茫和暖,还有对老家的念想。在异乡的夜里,望着窗外的月亮,那份既眷恋远方又牵挂故土的情愫就像潮水似的涌上来。临青公路上那盏灯,大娘的热包子,都是漂着的日子里,攒下的实在暖。
说也怪,学名家写,反响淡淡的,受文友启发写的,倒被中国作家网荐读了。许是乡土的情、漂着的念,早就在心里扎了根,人家的字轻轻一碰,就像泉水似的涌出来了。
如今在老家,泡杯薄荷茶,清气散开。听文友说水上森林的树又长高了,心思跟着茶香飘远。省道上的柏油路,车轮碾过"沙沙"响,像时光在慢慢说自己的故事。
说到底,读人家的文章,心里的感触被点着了,不写出来憋得慌。借人家的字当点亮光,照照自己心里的故事,写成自己的篇。写丝瓜、茶杯、石板路,都是借人家的话头,说自家的日子。这世上,守着对字的这点喜欢,握紧笔,就够了。
《借本书,说自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