罱河泥
罱河泥
在里下河地区,罱河泥,曾是家家户户的寻常事,如今却似一本尘封的旧书,在岁月里蒙尘。但往昔,它可是牢牢系着庄稼人生计的重要营生。
里下河,水网密得像老奶奶纳的鞋底,塘洼星星点点地撒在这片土地上。
对庄稼人来说,罱泥那就是一年农事的主心骨。罱子看着简单:两根竹篙弯成弓样,铁箍一扎,根部装个“一”字刃口,再绷块麻布罱布,往河沿一放,行家瞅一眼就知道,这是老手的家伙。
霜降一到,田头“轰”地就热闹起来。男人们在麦垄边掘方塘,塘有尺把深,塘底冻得泛白,活像大地敞着个粗瓷大碗,眼巴巴等着河泥来填满。
我爹总挂在嘴边:“这方塘,就是田亩的肺,得趁北风还没撒野,把河底的养分全吸上来。”那语气,像在讲祖传的宝贝经。
罱泥船大多是水泥浇的,船头微微上翘,远远看,像只灰白水鸟浮在河心。
我爹站在船头,稳得像棵饱经风雨的老槐树,两脚生根似的扎在船板上,双手紧握着两丈长的泥罱子,眼睛死死盯着河底,那眼神,就像饿狼瞅着猎物。古铜色的脸上,豆大的汗珠顺着皱纹“吧嗒吧嗒”往下掉,砸进河里没了影。
我娘呢,在船尾扎条红方巾,那是陪嫁被面改的,边角磨得发白,在青灰水面上却格外鲜亮,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她撑着竹篙,见邻船就热乎地打招呼:“他李叔,今儿收成咋样?”接着亮开嗓子哼起罱泥的民谣:“罱泥哟嘿哟下河滩,河泥满罱哟心喜欢,肥了田亩哟粮满仓,好日子哟长又长……”那调儿顺着水纹悠悠地飘,好像把这寒冬都唱得暖和起来。
隔壁家的大小子,年轻气盛,非要和我爹比试谁罱泥又快又多。只见他憋红了脸,猛地把罱子甩进河里,“哗啦”一声,溅起的泥花像炸开的褐色炸弹,泥点子四处飞溅,落他一脸,活脱脱一个大花脸,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笑声在河面炸开,可谁也没注意,我爹的罱子突然像是被什么死死咬住,怎么都提不上来。他眉头紧皱,胳膊上青筋暴起,用力往上拽,船身跟着剧烈摇晃。众人见状,笑声戛然而止,纷纷围过来帮忙。就在大家心急如焚时,“咔嚓”一声,是罱子的绳子断了?还是碰到了什么硬物?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原本热闹的场面瞬间紧张起来。
日头渐渐西斜,船舱里的河泥堆得冒尖儿。泥里常有鲫鱼甩尾,河蚌壳闪着青亮的光。母亲见了,眼里闪过一丝欢喜,默默把它们捡进竹网袋,网袋在船舷边晃悠,水珠“滴答滴答”落下,在舱板上敲出清脆的鼓点。
甩泥可是个力气活儿。父亲站在船头,两腿分开像两根木桩,双手紧紧攥着木瓢兜泥,臂膀上的青筋鼓起,像盘曲的老树根。泥点“噗嗒噗嗒”砸在枯草上,惊起三两只灰雀,扑腾着翅膀匆匆飞远。
早年化肥金贵得很,绿肥就是田里的命根子。每个生产队都有口大绿肥塘,农闲时,人们就把罱来的泥运到塘里,掺上青草水草沤着。
晒上几个月,稀泥慢慢变干,绿肥就成了。翻进田里,土地像被施了魔法,松松软软,好像能攥出油来。
罱泥时节,河汊湖荡热闹得像过年赶大集。罱泥船像穿梭的梭子,有的正弓着腰起罱,船身随着用力的节奏一沉一浮,像在和河流跳舞;有的装满了泥往回赶,船吃水深,活像得胜的大肥鸭;有的卸完泥又解开缆绳,船头划破水面,荡开一片片细碎的光斑,美极了。
船上的人隔老远就扯着嗓子喊:“老王头,今儿罱了几船泥?”“嗨,够填半方塘喽!”话音刚落,咯吱咯吱的篙声又响起来,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
我小时候最爱蹲在船头看爹罱泥。有一回,罱子拖上来,里面有只小螃蟹,张牙舞爪的,我好奇伸手去抓,“哎哟”,被夹了一下,疼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父亲瞅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扬,没说话,但那眼神里,满是宠溺。
几船泥罱下来,木盆里的杂鱼够烧上一锅鲜美的杂鱼豆腐汤。新罱过的河塘,没过几天,蚬子、螺蛳就冒出头,扒开浅滩的水草,河蚌壳闪着珍珠般的光,像大地在塘里藏了无数宝贝。
等船舱里的泥满得船舷快和水面平齐,就到了最要命的时候,稍有不慎就翻船。有一年,隔壁村的船因为装得太满,又赶上一阵急风,“哗啦”一声翻了船,船上的人掉进水里。周围的人先是一阵惊呼,接着手忙脚乱地救人。等把人救上来,大家都面色凝重,望着翻倒的船,谁都没说话,只有河水还在静静流淌。
靠到绿肥塘边,父亲挥着大戽锨甩泥,臂膀抡得圆溜溜的,泥块“扑通扑通”落进塘里,惊起一圈圈水纹。
这罱河泥,给田里备了好肥,还清了沟底泥,河水清亮,鱼虾欢实。
那时候在涧河游泳,脚底踩在河底,光溜溜的,像踩着温润的玉石,舒坦极了。
腊月里,方塘让河泥填满,冻土封了塘面,像青石板。
来年麦梢泛黄,就是翻草塘的时候。母亲和婶子们挎着竹篮去圩边铲野萁,紫茎绿叶堆在塘边,像座小青山。
父亲和叔伯们挥动铁锹挖开冻硬的泥土,掺上半腐的野草,用钉耙翻得匀匀的。塘水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泥草一发酵,水面泛出五彩的纹路,像撒了一把碎彩纸。
从塘边走过,能闻到泥土带着腥甜的气息,混着水草的涩味,像外婆灶台上飘出的麦香。
如今,田头的方塘早填了,水泥船没了踪影,泥罱子成了老古董,翻草塘的活计,年轻人听都没听过。
偶尔路过村河,河底淤黑,臭气熏天,浮草像一块绿漆布漂在水面,大路两边的河沟没了往日的清亮,杂草疯长,没过膝盖。
新农村雇人除草剪枝,碎草装车去烧,烟雾腾腾升起。父亲路过时,看到这番景象,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那生了锈的罱齿,在手里摩挲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村河,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索。
前些日子帮母亲收拾衣柜,瞧见她还把那条红方巾叠得齐齐的,放在陪嫁木匣里。
每到寒冬腊月,母亲会把它系在棉衣领口,北风一吹,巾角飘起来。母亲站在门口,望着曾经罱泥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怀念。父亲坐在门槛上磨罱齿,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两人都没出声,就这么静静地待着。
这些老营生,就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在岁月里渐渐没了声响。可那片土地上的痕迹,还有一辈又一辈人的情感,却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任谁都抹不掉。
《罱河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