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姥姥家过年

　　在姥姥家过年

　　常永生

　　我是上世纪六零年生人。有生以来过了无数的“年”！但最让我珍惜的就是在姥姥家过的那个年！

　　那是一九七零年腊月，我放了寒假住在姥姥家。

　　那时，母亲正在病中。快过年了，父亲来接我回家，我却执意不肯。父亲拗不过，只得由着姥姥将我留下。如今想来，那竟成了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姥姥家过的年。

　　按照习俗“腊月二十七，关住门子洗臭脚”。我也不例外，在姥姥催促下，照例是要洗脚的。三姨帮我洗了脚，又给我剪指甲。她小心翼翼，但由于我老是动弹，还是不小心一剪刀下去，竟剪得我出了血。我登时嚎啕起来，姥姥一阵责怪。三姨慌了手脚，又是哄又是劝，给我砸核桃吃，最后塞给我一块冰糖，才止住了我的哭声。现在想来，那疼痛早已忘却，唯有三姨给我吃的冰糖的甜味，仍然还留在我的味觉深处。

　　姥姥家的年，自是与别处不同的。小山村的大年初一，天还未亮，便被炮仗声惊醒。窑洞里热气腾腾，大烩菜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姥姥系着蓝布围裙，迈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在灶台前忙活，到了里屋，见我醒了起了炕，便叫我走到外间，从锅里夹出一块肥肉，吹凉了塞进我嘴里。那肉在口中化开，油香四溢，竟比什么糖果点心都要美味。

　　初一一般是一锅大烩菜和蒸馍馍、煮饺子、炸油糕。饺子是猪肉大葱馅的，皮薄馅大，咬一口便流出油来。我吃了十来个，撑得肚皮滚圆，却还舍不得放下筷子。姥姥在一旁看着，笑得眯起了眼，连声说"慢些吃，慢些吃"。

　　雪后的年非常冷。雪是早些天下的。但见天地皆白，连那平日里崎岖的土路，也被雪填平了沟壑，显出一种难得的平整来。晚辈们要给长辈们拜年。那时拜年有非常郑重的仪式感：先是在天地爷跟前跪拜，叫敬畏大自然；然后再到神祇跟前跪拜，叫不忘祖先；最后就是给健在的长辈跪拜！我跟着四舅和三姨先给最近的本家拜年，然后就是全村走东家串西家拜年。乡下人朴实，见了孩子便要往口袋里塞花生瓜子。我的两个口袋很快便鼓了起来，走起路来哗啦作响。拜完了村里，就要去临近的亲戚家。

　　去北岭坡老舅舅家，当天就可以回来，姥姥总是问在谁家吃饭来？给吃了啥？无论吃什么，姥姥的脸上都充满了幸福！因为北岭坡是她的娘家，那里有她最亲的人！

　　令我最难以忘怀的就是去老二姨家和大姨家拜年。

　　记得是初三去老二姨家的。四舅三姨在前头踩出脚印，我和大舅家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们跟着那脚印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常峪村老二姨家去。一路上我们打雪仗，好个开心！那天，老二姨留我们住在了她家。老二姨爱开玩笑，摸着我的头问我吃饱了没有？长大了她要吃我做的饭……我只是憨憨地笑！她家的炕烧得太热，躺上去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和老二姨换了位置，睡到了炕边。老二姨和三姨聊天，听着她们说话，听着听着，慢慢我就睡着了——梦见老二姨真去了我家，我给她做了香喷喷的饭菜……唉！没想到老二姨没等我长大就离开了我们，想吃我做的饭却成了遥远的故事！

　　初四我还去了王新坪大姨家。

　　去大姨家是一路上坡，西北风吹得出不上气来，雪粒子钻进布鞋里，化成了水，脚趾冻得发麻。可心里却热乎乎的——到了大姨家，她把好吃的直给我口袋里装。

　　她头上系着白头巾，身上罩着件洗得发淡的棉袄，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菊花瓣似的绽开。第二天早上，她在窑洞外间装作叫我给她扫头发，说“大姨给你两毛钱压岁钱……”说着便急忙往我手里塞——我攥紧了，是两毛钱！崭新的票子，还带着大姨手心的温度。那时，大姨能拿出两毛钱给我，那可是特殊对待了！

　　如今想来，那两毛钱早不知去了何处。可大姨佯装让我扫头发时，那和蔼的眼神，还有她棉袄上淡淡的土布味，却比什么压岁钱都记得真切。

　　如今姥姥、姥爷，老二姨、大姨、大舅等早已作古。几十年前的热闹与欢喜，竟如那冬日的炊烟，飘散在我记忆的角落里。偶尔想起，便觉得舌尖又泛起那块肥肉的香味，耳畔又响起姥姥的叮咛和大姨给我两毛钱的悄悄话……

　　人生在世，能有多少这般单纯的快乐呢？不过是几块糖，一碗饺子，两毛压岁钱，一个热炕头罢了。然而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在我岁月的长河里，反倒成了最珍贵的经历。

　　年复一年，我过了许多个年，却再没有哪一个，能比得过在姥姥家的那一次了！

　　作者简介：常永生，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联家协会、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诗词学会顾问，太原诗词学会顾问、太原市作协、太原市楹联协会理事、唐槐诗社社长。曾出版长篇章回体小说《红枣树》、诗集《集祥斋吟草》、《江天南枝散曲》、《常永生诗集》等。获得山西诗词学会“诗词工作贡献奖”、诗兴开封国际诗词大奖赛一等奖、“恒有源杯”诗词大赛一等奖、中华诗词学会第五届华夏诗词二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