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载月渡山乡

文/ 毛根强 时间:

  信笺载月渡山乡(原创散文)

  毛根强‖浙江

  晨光初露,晒谷场刚漫上一层暖意,邮递员老李的二八大杠车铃声便划着露水进村了。那清脆的声响像颗石子投进静潭,波纹漫过矮墙青苔,拂过谷堆弧线,直到村口青石板路尽头才缓缓散去。那时的光阴慢得像熬化的麦芽糖,一封信的旅程动辄十天半月,连带着等待也被拉得纤长,混着柴烟与米饭的温气,酿成日子里最醇厚的滋味。

  我与书信的羁绊,始于四年级的煤油灯夜。语文课要求给远方亲人写信,母亲坐在对面纳鞋底,棉线穿过布坯的“索索”声镇住了夜的轻浮。她提点我给安徽深山里种香菇的大伯写,笔尖一顿洇出的蓝点,唤醒了大伯挑着布袋离家的模糊背影。我把屋前红枣树、队里小黄牛的新鲜模样都写进信里,字迹歪扭却虔诚,改了又改才誊抄清楚,贴上八分钱的绿邮票时,像把满心惦念妥帖封存给了远方。

  可这牵挂终究落了空。秋收时母亲带回消息,深山邮路断了,许多信要么被山风卷进石缝,要么被山鼠拖去垫窝。傍晚我蹲在老柿树下捡落叶,经络纵横的叶片像极了未抵达的语句,攥在手里凉透了年少的心事。那些未抵达的牵挂,像颗未发芽的种子藏在心底,直到阿祥去云南当兵,我的书信岁月才真正铺展开来,与后来的乡村代课生涯,在时光里交织成网。

  阿祥当兵出发时,村口茶花开得满树胭脂红。他从班车窗口扔来个牛皮纸笔记本,喊着“地址在最后一页”,封面还留着他的汗温。最后一页飞舞的字迹末尾,红蓝铅笔画的五角星几乎戳破纸背,像个郑重的诺言。他的第一封信带着澜沧江的黄泥气息,写晨跑时江上的雾、竹筏上的歌声,写站岗时凉得像故乡河湾水的月光。我趴在八仙桌上回信,煤油灯把影子投在土墙上,告诉他后山熟了的野栗子、阿黄叼来的馈赠,还有村北溪堰堤坝筑高、水位上涨,潭水更深了。笔尖划过信纸的沙沙声,在灯花炸裂的寂静里格外真切。

  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我总对着教室窗外的电线杆出神。想象我的信挤在陌生人的悲欢里穿越隧道,稻花与溪水的乡音在黑暗中轻轻碰撞。每周总有两天,放学铃一响我就往村委收发室跑,听见“有你的信”时,热流会直冲头顶,接信的脚步轻得像踩在云絮上。阿祥的信渐渐厚了,偶尔会掉出几片压扁的茶花或树叶,失了鲜妍却锁着澜沧江的潮润清香。他说想家时闻一闻,就像闻到了田埂上的稻花香,我把这些花叶夹进课本,让苦闷的青春多了缕远方的气息。

  十九岁那年,我成了村小的代课老师,办公室那张裂开板面的旧书桌,成了新的“写信台”。孩子们的喧闹退去后,乡亲们就揣着带体温的信纸寻来,袖口的灶灰、身上的红薯香,都是生活最实在的模样。常来的是村东头的堂曾祖父,他们的儿子参加革命后留在贵阳,组织每月给他俩老寄来十二元生活费。阿婆总提着竹篮,装着炒南瓜子或煮鸡蛋,让我给组织写信报平安;阿公蹲在门槛石墩上抽旱烟,末了补一句“队里分了干谷子,也写上”。我握着他们带体温的信封,把日子写得轻快安然,阿婆递来邮票时,指尖的老茧擦过我的手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替年轻人写情书是另一番光景:二柱子揣着红绸布包的照片,要给邻村秀莲“写几句惦念”、“稻田的鱼很肥,盼着你过来吃鱼”;春英带着绣着鸳鸯的鞋垫,想问问县城的对象芝麻糖甜不甜。我把他们说不出口的心思,梳理成“稻谷黄了想和你一块儿割”、“糖藏在蓝花罐里,吃着就想起你的笑”这样朴素滚烫的句子。看着他们眼里亮起的星子,便知这些文字能跋山涉水跑到心上人心里。后来找我写信的人越来越多,王大叔要给上海缝纫机厂写投诉信,张婶要向供销社反映化肥问题,我都一一应下。

  王大叔的投诉信我核对了无数遍,把机器型号、故障情况写得明明白白。没想到一个多月后,他举着上海寄来的包裹冲进院子,里面是崭新的摆梭和道歉便笺。他拿着零件在夕阳下转着圈念叨“白纸黑字真管用”,第二天非要送我一只老母鸡,说“这字儿比刀子还快”。替人写信久了,我也摸出了门道:给老人写要沉要稳,像钝刀刻木;给年轻人写要柔要暖,像春风拂溪;写求助信重在实诚,像和陌生朋友商量家务。深夜写字时,橘色灯光漫过信纸,我总觉得写下的不只是汉字,还有乡土的烟火温度、生活的坚实重量,以及人与人之间紧绷的情感丝线。

  替乡亲们书写悲欢的日子里,我也常把这些细碎的温暖写进给阿祥的信里:小溪的水、课堂的嬉闹、乡亲的嘱托;一边也在信里接收他的远方:澜沧江的雾、站岗的月、边关的风。我跟他说替阿公阿婆写信的郑重,说写情书时的羞怯,说投诉信有回音时的欢喜;他跟我说训练的辛苦,说想念家乡的稻花香,说把我的信藏在贴身口袋里。书信成了我们连接彼此、也连接各自生活的纽带,我的代课日常与他的军旅岁月,在字里行间相互映照,成了青春最鲜活的注脚。

  阿祥退伍那天,我们坐在村尾石桥上畅聊,月光潺潺泻地。他从帆布包掏出个生锈的铁皮糖果盒,里面全是我当年写的信,信纸边缘已摩挲得起毛发黄,散着淡淡的樟脑味。“每封都读了十几遍,”他声音沙哑却清晰,“你写的樟树醇香,我在边关闭上眼就能闻到。”晚风吹得樟叶沙沙响,像岁月在翻阅这盒泛黄的信笺。我终于明白,这些被反复温热的文字,早已超越了信息传递,成了青春最真切的凭据,把千里关山磨成了掌心的温度。

  日子在一封封书信的往来中缓缓流淌,直到阿公走在一个大雪封门的日子,天地缟素。阿婆踏雪而来,让我写最后一封信,说“老头子走得安详,没受罪,感谢组织上的关心。”我的眼泪滴在“安详”二字上,墨迹泅开像两朵萎谢的黑花。后来贵阳寄来一件蓝布棉袄,针脚匀细,是组织让给阿婆添的。阿婆把棉袄紧紧抱在怀里,脸埋进去无声地耸动,雪花落在她发上,瞬间化成了泪。那段日子,我给阿祥写了信,说阿公的离去,说阿婆的坚强,说书信里藏着的体面与尊严。他的回信很快到了,字迹比往常重了些,说“生老病死是常态,好好陪着阿婆”,信里还夹着一片晒干的山茶,像当年一样带着潮润的清香。

  当年的二八大杠早换成了摩托、汽车,急促的喇叭声取代了悠扬的车铃。世界按下了快进键,思念瞬间抵达,可我们却丢了酝酿心事的耐心,丢了等待的甜蜜焦虑,丢了铺展信纸的郑重。那些指尖划过屏幕的转瞬即逝的文字,少了时光发酵的醇香。

  村口的老柿树依旧弯腰伫立,枝叶如盖,风起时,老樟与老柿的叶子沙沙作响,像一切未曾远走。那些未抵达的信,是年少的遗憾,风干成苦涩回甘的书签;那些被磨出光泽的信,是青春的锚链,织就了年华的经纬;那些替人写下的信,是无声的桥,我做了回心怀敬畏的摆渡人,扶着乡亲们把悲喜渡向远方。

  信笺会泛黄,墨迹会淡去,以日月计量思念的年代终会远去。但邮票的凉滑、煤油灯的橘色光晕、落笔时掌心的郑重,都沉潜成记忆深处的微光,供灵魂辨认归途。风再起时,穿过故乡的林木,那些未曾说尽的牵挂,正顺着风的脉络,完成一场场穿越时空的温暖抵达。

  作者简介:毛根强浙江开放大学景宁学院退休干部,现居景宁、深圳两地。《中国散文网》高级作家、《中国乡村杂志》乡村人才库认证会员,擅长乡土农村、民俗乡情、家庭教育等领域的研究和创作,有十几个课题成果在省市级获奖。原创作品小说、散文四十多篇文章、十二万字在全国、省、市报刊杂志、文学平台发表发布。2025年6月,散文《青黛叠梦古树林》荣获中国散文网第四届“最美中国”当代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并发表于《浙江工人日报》,散文《山路变奏曲》获得第二届乡土中国文学奖征稿大赛优秀奖,刊登《中国乡村》杂志2025年第三期。散文《醉在秋风里》荣获第五届“三亚杯”当代华语文学大赛一等奖。

《信笺载月渡山乡》

  信笺载月渡山乡(原创散文)  毛根强‖浙江  晨光初露,晒谷场刚漫上一层暖意,邮递员老李的二八大杠车铃声便划着露水进村了。那清脆的声响像颗石子投进静潭,波纹漫过矮墙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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