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夏语
一
又到了一年夏天,长着几条“大长腿”的蚊子不知道从哪里成群结队的冒出来。这些个讨厌的家伙怎么都没被冬天冻死,大自然真是个怜悯的老人。天气稍稍暖和一点儿,它们便开始作妖了。像训练有素的游击队员一样,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你皮肤裸露着的部位,搓一搓前掌准备手术,然后快、准、狠地用它们身子自带的手术针插进你的皮肤。是的,在手术开始之前它们还会格外讲究职业操守地在你的肌肤表面吐上一口唾液,那唾液中含有一种特殊的成分,能让人在手术的过程中感受不到疼痛。蚊子降落、针管插进、拔出、吃饱喝足后优哉离去,一系列操作流利顺畅且悄无声息,直至它们离开,被放血的那个人或许都未曾察觉。直到你感到疼痛,想要伸手解决掉它们的时候,却只能看到它们吃饱喝足后给你留下来的巨大的“包”——战利品。
造物主果真是个神奇的存在,嗜血的蚊子怕冷而不怕热,人类怕冷又怕热。如此,夏天里因怕热而裸露的人类便成为了蚊子们饱腹最好的手段。而人类如此之大,蚊子又那么小,咬上一口顶多会起一个包。就这样,蚊子和人类虽看似不相干,却又和谐而又相爱相杀的生活在一起。人类的夏天,记忆里便共同多了个不知何处而被蚊子所咬过的红肿的包。可是,我还是会想,造物主为什么非要创造这种令人厌恶的物种呢?
蚊子动手之前相必也是做过背调的,不然就在它们专心手术的时间段里,倘若被人察觉便会直接丧命,所以成年蚊子对于幼小蚊子的教育一定严格且特殊的。专心忙别的,放松警惕的那群人必是最好的下手对象。于是,蹲在门口石阶上专心玩泥巴的我便被附近的蚊子大军给注意到了。它们互相交换着情报,趁我不注意,悄悄占领了我身体各个最肥硕且不容易被察觉的地方,迅速而又有秩序的享受了一番美味,再统一号令撤离阵地,只给我留下来几个又红又痒的包。
而沉迷于手里那坨泥巴的我是注意不到这些的,觉得哪个地方痒了便用沾满泥巴的双手挠两下,又专心致志地捏着手里这团不听话的家伙。
泥巴在我手里总是不听话的,前两天,我见班上有些同学放学后在玩泥巴,泥巴在他们手上似有魔力一样随意变换着形状,小鸭、小蛇、小鸡、小乌龟……最令我羡慕的当属那往地上一摔会发出清脆爆破声的泥碗。只见他很轻松的用泥巴捏成了一个底部薄、四壁厚的四四方方的泥碗,再捧起捏好的碗倒扣着朝地面摔去。“啪”的一声,薄薄的泥碗底被撑开了一个小口子,小口子处的泥巴骄傲的“直起身子”。随之,做好几个一起朝地面摔去,随着泥巴落地时间不同,噼里啪啦的声响便会交错着响起,此起彼伏而又连绵不绝……像过年时放的鞭炮声。
我羡慕极了,忙不迭的向前问他:“咋弄的,教教我呗!”他好像是三年级的大孩子,我们之前并不认识,此时的我才上二年级。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忙不迭的向我演示,嘴里嘟囔着:“你看,先这样……然后这样……,最后在这样就好啦!”只见他把和好的泥搓成一个细长的、圆溜溜的条儿,再沿着一段将长条全部卷起来,卷成一个大圆饼,再用手将圆饼一整个压平。随后将四边立起,修理成方方正正的形状,底部再捏的更薄一点,便成了。跟我演示的功夫便又做成了一个,随即便站起来,那令我羡慕的十分清脆的“啪”的一声又再次响起。我悄悄的记在了心里,心想一定要把它给学会。
我们原先是互相不认识的,却可以如此自然地交流,后来见得次数多了,便成为了好朋友,小孩子的友谊就是这么简单且容易!
周五放学回到家,我将书包随意往地上一丢,便朝门前邻居家外的池塘边跑。池塘里的水很深,与其说眼前的是一片池塘,倒不如说是水上陆地,水里长满了草,那草格外粗壮,轻而易举的霸占了整片水域,放眼望去只是郁郁葱葱,全然望不见池底里的水,凑近瞧去,肆意生长的草早已构成了一片阴郁,全然看不清池塘里的水和水里的世界。
一到夏天,一群青蛙就呱呱呱叫个不停,聒噪得仿佛有成百上千只一样。可我从来没有在池岸边见过一只青蛙。池塘的草丛里,谁知道究竟有没有呢?上三年之后,我学了一个词叫“虚张声势”,我想,那群青蛙应该也在虚张声势。可是,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我胆子很小,生怕自己掉进去,便在社会靠近河的岸边挖了一些半润的泥。我想回去掺点水也是一样的,可它在我手里终究是不听话的……
二
老公鸡又开始打鸣了。一只响,全村的鸡似乎得到指令一般,“喔喔”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整个村子里。前院爷爷奶奶家的老牛用尾巴赶了赶正趴在身上嗜血的蚊子,活动了一下站久了的四蹄,那时的我就很好奇牛为什么大多是时候都在站着。老牛听到鸡鸣也跟着“哞哞”了两声,老牛身上挂着一串铃铛,身体稍微轻轻摇摆,便会带动身前的牛铃铛“叮叮当当”响起,脖子上的铃铛配合着老牛轻轻的哞叫,不紧不慢的打起了节拍。
连带着这世界所有的声响,共同欢送着今日太阳退出天空的舞台。
此时,太阳渐渐落到了西边的柴火堆里,再仔细看,似乎又是落到了远处那连绵起伏的山里。
余晖撒在大地上,西边的天空渐渐红了一大片。
家里的大黄狗原本懒洋洋地趴在门口的石阶上陪着我玩泥巴——那个它最爱的小主人。虽然它不明白那坨不能吃还带着腥臭味从臭水沟里挖出来的黢黑的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可是它还是愿意陪在小主人身边,毕竟那是它最爱的人。大黄什么也不干,只是默默地趴在旁边看着,时而无聊地哼唧几声,时而听到什么动静又警惕地竖起耳朵,静静地朝一个地方看一会儿,看没有危险便又将脑袋耷拉在石阶上,呆呆的看着那坨黑黢黢的、还带着腥臭味儿的东西,以及满手是那玩意儿的我。
远处的天边越来越红了,似乎是太阳离地面越来越近的缘故。我常常想,太阳居住的地方定是荒芜的、寸草不生的。那炽热的火球所经过之地,必然是野火蔓延的,不然天边为什么每天都这么红,而且太阳离地面越近,那火势必然也会随之变大。天边红成了一团火,只是那火似乎没有烟,亦没有烧焦味,唯一的烧焦味只能是从厨房的方向飘过来的,而此处的始作俑者只能是妈妈,那方向是不对的。
所以,一定在很早很早以前,太阳在山上就选好了家的住址,刚刚搬到那里,便一不小心将山上的草木鱼虫全都点着了。依照太阳的大体格,那一次降临,西边山上定是起了一次很大的火灾,天上想必也是浓烟滚滚,那久而不散的烟,便被凝挂在了天上,变成了朵朵云彩。此后,太阳的居所便成了一片荒芜,每至炽热降下,只能看到愈红的天边,而没有万物被灼烧的浓烟。
我是这样想的,只是后来讲给老师他们都说不对,“要相信科学!”可,科学本身不是来源于想象吗?科学究竟是什么?造物主赋予我们每个人独有的灵魂和思想,然而人类却又创造出了科学来束缚人的精神自由,“科学”的世界,任何天马行空的想象都被贴上幼稚、不切实际的标签,世界变成了一个正确、科学、统一的世界,可我总觉得,如此便缺少了世界、自然本来拥有的美和灵动。
自认为肩负着伟大使命的大黄,需时刻保护小主人的安全。它警觉地看着远处愈来愈红的天地,又一次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动静,只是这一次,“危险”并没有退去。发红的地方越来越红,像一头逐渐逼近的猛兽。大黄害怕极了,但为了自己最爱的小主人,勇敢的大黄坚决不退缩。它开始冲着天边狂吠,企图用自己凶猛地狂叫吓退那不知名的且悄然逼近的怪物。
可那“怪物”怎能被几声狗叫给吓退?大黄似乎怒了,又似乎更加害怕了,于是用叫声向全村的兄弟们发出邀请。不一会儿,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回荡在整个村子里,期间夹杂着不明所以的狗主人的呵斥,“死狗,又发癫!叫什么叫!”被训斥的狗兄弟暂且停了下来,急得原地转圈,朝着主人哼唧了几声,以示请求。待主人不训斥了,便又开始冲着天边狂吠,继续加入这场战斗中。至此,这场伟大的战斗竟无一狗退缩。
而后,天的颜色渐渐淡了下来,昏黄在悄无声息中笼罩了整片大地。大黄眼中的怪物似乎完全消失了,狗叫声也逐渐隐退。狗战士们都默契地退出了战场,等待下一次号令响起。此时全村所有的狗子定是十分骄傲的,它们一定认为,是自己战胜了天边那只红的骇人的怪物。
村里的狗是比村子里的人更加团结的,人总是会因为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而喋喋不休,狗子们便俨然已经共同作战了许多次了。除了那只红色怪物,它们还一起追过偷狗贼、卖狗肉的,也会对偶尔骑车路过的外来人员以示警醒。
最值得一提的,当属他们共同对付那位卖狗肉的大叔。
大叔每次都会骑着一辆看着快要散架的摩托车从村头出没,车尾放着几个满是各种动物杂毛还混带着各种腥臭味的框子,框子很大,摩托车很小,前面只有勉强够大叔一个屁股的位置。摩托车把处会挂一只发黄且混有鸡屎的大喇叭……大叔一从村口经过,摩托车前把上别着的喇叭便会悠悠响起:“收鸡、鸭、鹅,收狗肉……”回荡在整个村子里。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和大叔摩托车上复杂的味道是令全村的狗心生不满的。
它们似乎私下里已经召开了多次狗狗代表大会,集中商议此事,并且下达了多次指示。否则,大叔一旦从村头出现,狗狗大军又怎会不知道从何时便早已集结好,严阵以待。
几十条狗气势汹汹地追在那辆快要散架的摩托车后面,狂吠不止,恍若十万大军压境,路过的人不免都要吓得赶紧退让,还不忘骂骂咧咧的补上一句,“一群疯狗,吓死人了!”。
大叔那边,摩托车很破,发动机嗡嗡作响,加起油门来却慢得离奇。说是摩托,速度大概只有自行车那个样子。敌我力量过分悬殊,疯狂的犬吠声响彻了整个村,每次我都格外害怕,那群狗会追上那辆摩托,然后上前把卖狗肉的大叔给撕碎。
可,奇怪的是,平时能跑好几公里都不带喘气的狗狗们,此刻的速度竟是慢得出奇。那速度不偏不倚、不快不慢刚好卡在那辆摩托车的后面,竟无一只狗儿超过那辆嗡嗡作响的慢摩托,也无一直狗儿从大军中掉队。就这样,狗狗大军和卖狗肉的大叔竟打成了平手,大叔紧加油门拼命地催着自己的老伙计往前挪动,狗狗大军也恰到好处地追在大叔后面狂吠不止,从村南到村北,直到大叔和那惹狗厌的大喇叭消失,狗狗大军才相继散去,等待下一次号令集结。
幸好,我担心的场景一次都没发生,狗狗们气势虽凶,却一次也未能跑赢大叔和大叔的烂摩托。我一直都认为,大叔可真够幸运的,不过后来的我明白了,兴许是狗狗们善良。
对于整个村子而言,狗狗们似乎比人类更加忠诚。多年以后,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已离去,或是在城里买了房,又或是远走他乡在外地安了家。一到饭点,从挨家挨户的烟囱里飘出来的炊烟越来越少,那原本充斥着各种声音的小院早已布满了荒草。而狗狗们,原先那波共同作战的战士们,如今早已长眠于它们用一生来守护的土地下,长眠之地早已荒草丛生,其中夹杂着数不清的狗尾巴草。风一吹,狗尾巴草轻轻摇动,恍若它们又从地里长出来了一样……
余晖散去,黑夜像一床被子一样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片大地。手里的那坨泥巴依旧是不听话的,那令我羡慕的“啪”的一声始终未能出现,反倒搭乘着我的手,逃到了我的脸颊、额头、妈妈刚洗净的白衣服上、因蚊子叮咬过的被我画上十字封印的大红包上……一直陪着我的大黄也悄然家成了混着泥的大花狗。
厨房上空混着烧焦味的烟慢慢变小了,妈妈扯着嗓子喊我:“妞,吃饭啦!”
《无声夏语》




